此子将来,青云直上,不可限量。
我爹干瞪着眼,看看他,又看看我,掀开襁褓,片刻大怒,叫人把道士打了出去。
你大爷的,这他娘的是我女儿
十年后,我出嫁前夜,与兄长在祠堂相会。
我攥着大红盖头,他手握会元捷报,面面相觑。
我问: 换吗?
他答: 换
天光一亮。
我登殿试堂,他嫁高门墙
1
我叫谢泠,是工部侍郎谢松年的女儿。
我有位兄长,与我一胎双生,身形相差无几,长相如出一辙。
但兄长自幼温婉如玉,爱好琴棋书画;而我锋芒毕露,痴迷经史子集。
十岁那年。
我替兄长写了一篇策论,一众文生惊为天人。
兄长代我绣了一幅山海图,满京闺秀自愧弗如。
自此,谢家双子名动京城。
嗯……我俩反着动。
十岁这年,我攥着大红盖头,跪在祠堂数更漏。
我爹让人锁死了门,骂骂咧咧。
往日胡闹便罢,这回是三皇子亲自求的赐婚,圣旨已下。
谢泠,明日你嫁也得嫁,不嫁,也得嫁
骂声停歇,三更天。
砰——
窗户被猛地推开,月色与白袍一同倾泻,那张与我无比相似的脸乍入眼帘,雌雄莫辨。
谢旻往内放了个小凳,慢吞吞翻窗而入。
我席地而坐,两指夹住大红盖头,晃了晃。
谢望穹,哪儿惹的风流债?
谢旻拿了个蒲团,跪坐下来,双手递出手中的会元捷报,音色温吞。
倒是你,如此风光,明日殿试,叫我如何招架?
玉版宣上朱砂批红鲜艳欲滴,我沉默片刻。
这次……还换吗?
他轻轻垂眸,缓缓拧住了盖头的一角。
换。
静默良久,我一骨碌爬起来,压低了声线。
好妹妹,哥哥替你梳妆。
2
铜漏滴到辰时三刻,御前太监抖开黄绢。
古者重农抑商,今漕运四达,当何以衡?
满殿响起窸窣的研墨声。
恍惚的瞬间,我仿佛听见了厚重宫墙外隐隐约约的喜乐声。
墨影晃动,我忽地又想起月前在通州码头所见:
漕船满载苏绣却无粮可载,脚夫蹲在空麻袋堆里啃冷馍。
刹那回神,我悬腕写下: 山海俱利。
青州宜盐,荆扬善丝,非商不能通其有无。
笔锋急转。
西北旱田亩产不过三斗,若禁棉纺行商,则民失岁入。
江南鱼米丰饶,然无商队运粮,遇灾则十室九空。
……
日昳时分,司礼监收卷的脚步声渐近。
我在文末勾出最后一句:
譬如医者治痹,非独针石可解,须通血脉尔。
忽有清风穿殿,将我案头一张草稿卷到御阶前。
目光追随而去,正见皇帝抬手阻了欲捡拾的太监,俯身细看那页写着漕粮改折银的残稿。
我心头一跳,胸腔忽地泛起了一阵燥热。
生平抱负,第一次上达天听,竟是以这样的方式。
谢旻……
金花簪压冠刹那,皇帝将这个名字置于唇齿间,轻声琢磨。
我叫谢旻。
在大周,女子不能为官。
——自此后,只能叫谢旻。
3
我成了御笔钦点的探花。
打马游街时,满楼红袖招。
粉帕翻飞间,一个沉甸甸的香囊砸进我怀里。
打开一瞧。
……
哪个天杀的,在里头装块鸡蛋大小的石子,险些把我肋骨砸断
抬眸找寻,阁楼上的女子众星拱月,对上我的目光,张扬一笑。
平阳公主?
状元郎陆明璋打马靠近,嬉笑道: 望穹兄,你容色如此出众,可得小心了。
若当真叫公主瞧上了,明日翰林院都不必去了。
我心下一沉,赶忙收回了视线。
大周皆知,满宫皇子皆惧天威,唯平阳公主得圣心独钟。
平阳公主今年十六,已是该婚配的年纪了,圣上恩宠,许她由心相看。
然礼制有明,驸马不可入仕。
陆明璋话落,两个侍女恰拦在了马前。
谢大人,公主请您上楼喝茶。
我头皮发麻,手一抖,香囊滚到了马蹄下。
求……求放过。
4
完了,我当真被平阳公主看上了
她邀我喝茶,还说: 常听人言,大周才共一石,谢望穹独占斗。
怎不知,谢大人长得也如此俊俏?
啊?怎会如此我爹闻此大惊失色,又瞬间收敛。
可是……这也并非一定是看上你了啊。
啧。
我抓着他的手就往我手背上搭: 她还这么摸我了
对,这样,就是这样。
我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女子
啊?怎会如此我爹再度大惊失色,又再度瞬间收敛。
可是……望穹我儿,当驸马也挺好的。
你打小志不在官场,从前大都是你妹妹陪你胡闹,你若不急流勇退,迟早得露马脚。
……
我深深叹了口气。
爹,我是佩沚……
由于我与兄长时常互换身份,自小只有我们同时站在我爹跟前,他才分得清谁是谁。
啊?你是佩沚?我爹三度大惊失色,没再收敛。
你是佩沚?那三皇子府的是谁?
我兄长。
你兄长?你兄长是谁?
话落,我爹两眼一翻,晕了过去。
5
谢旻归宁当日,我爹撂下了金尊玉贵的三皇子,将我们二人困于后院,要换回来。
他指着我们: 你回去嫁你的三皇子,他回来嫁他的平阳公主。
此时亡羊补牢,犹未为晚
我张了张嘴: 爹,娶。
他一跺脚: 那你娶你的三皇子,他嫁他的平阳公主
……
罢了~
我爹话头转向谢旻: 你一个男子,嫁作人妇,瞒得了一时,难道还瞒得了一世?
你们二人所为,若东窗事发,整个谢家都将万劫不复
我和谢旻对视一眼,双双跪下。
请爹将我们逐出宗族
我爹捂住胸口,白眼翻了几番,好险没再晕过去。
管不了了,管不了了
他抖着手指我: 当初,我便不该带你去夷州
便不该带你见曹行知
我心头一抽,眼前忽地闪过了遍地横尸的惨状。
曹行知……
夷州一别,我怨了他好多年。
6
建康二十一年,夷州流寇劫掠安置所妇孺百余人。
当时夷州的新任郡守,便是年方十的新科探花——曹行知。
妇孺受劫掠,本有相救之机,但曹行知犯了一个大错。
致使再找到这些人时,只剩百余具不堪入目的尸首。
我死死咬着牙,这么多年,我一直在反复设想。
倘若那满场官吏中,多一个女子,但凡多一个女子会不会……
荒唐
我爹心绪难宁,撑住了桌案。
自古旧制易改,都是数以万计的性命堆砌,你可知你所做的,不过是以卵击石
以卵击石,碎骨粉身,尚能引虫蚁相帮
我以儒生礼向他叩首。
父亲,谢泠,虽死无悔。
我爹终究没能达成所愿,他扶着额连连叹气。
也罢……也罢
自今日起,我便只把脑袋系在裤腰上,随你们闹去
7
我与谢旻回到中堂时,三皇子正背着手来回踱步。
见了人来,他三步并两步走到谢旻跟前,要来扶他,却又在堪堪握住时克制地收回了手。
岳父大人何事如此急性,难道是今日归宁礼不周?可有苛责于你?
谢旻三言两语把他糊弄了过去,三皇子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我。
他与我客套了几句,姿态谦恭,这便急着带谢旻回去。
我不由得担忧,谢旻所处之地,比之我要凶险万分。
送至府门,谢旻拍拍我的手背,低声道:
且安心,三殿下此时,正以为我另有所爱,错被强娶,未曾逼迫。
你只管行你所愿之事,待时机成熟,我会设法脱身。
眼下,平阳公主才是你该忧心的。
平阳公主……
我直觉棘手,公主殿下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
她邀我游湖赏花,我推脱要忙公务。
她二话不说找上老皇帝,要给我批假。
偏偏皇帝这个浑老子,大手一挥,当真准了我几日休沐。
皇帝老儿哈哈直笑: 你且陪她玩几日吧
8
金口玉言,我便只能硬着头皮同她胡闹。
可她偏又是个不安分的
游湖,我从船头撤到船尾,她便一路追至船尾,时不时来碰碰我的手。
船一颠簸,若非我拉一把,她还险些掉进了湖里。
赏花,我疾步走到人前,拉开距离,她恰以此为借口,牵住了我的衣袖。
我一个顿步,她便栽进了花丛里。
丫鬟嬷嬷们手忙脚乱,把她扶起时,她脑袋顶上多了枝牡丹,发丝被勾乱几缕,气鼓鼓地瞪我。
我当机立断跪下请罪。
怎知她得了什么趣,气着气着,突然扑哧笑出声。
娇声道: 谢望穹,你故意的。
我心道不好,悄悄抬眼。
她叉着腰,薄寒日色自身后投下,映照艳绝牡丹,恰似骄阳。
我彻底把平阳公主惹恼了。
她放了话: 谢望穹,你且等着,本公主的驸马之位,非你莫属
我有苦难言,转头去骂我爹: 你不是说这法子管用吗?
我爹大呼冤枉: 当年我就是这么做的,你娘说,她当时觉得我是个呆瓜,都嫌死我了怎么会不管用呢
?
我娘?
对啊
我娘?
对
我……娘?
是的,而后你娘不服气,说倒要看看我究竟是何方妖孽,就嫁……
我揪住他的嘴,止住了接下来的话。
谢松年,不必再把脑袋拴裤腰带上了。
咱爷俩去找块好地方,趁早把自个埋吧埋吧得了
……
9
我果然得了皇帝召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