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起了一群人,我想杀他们。
于是我开始潜心谋划。
我绕了很远的路,从崇山峻岭的地方离开洛城,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小镇,买下来一头老驴。
我骑着驴往洛城赶,路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太太模样。我易容的手法极其精妙,平常用来遮掩容貌,现在用来伪造身份。
洛城宽进严出,很多流民落脚于此。我一把药毒哑了自己的嗓子,顶着沙哑难听的声音,骑着骨瘦如柴的驴子,在洛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落脚,声称自己是外地逃难而来的,然后用身上仅剩的银钱在邻近的村里置换了一间没人要的屋舍。
我老老实实扮作老太太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,等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逃难来的可怜人后,我路过洛城外的大营,看到里面的劳役,偷偷找到了监管的小官。
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款待他,小官很享受他人的阿谀奉承,接着我又拿出一个布包打开,包了一层又一层,里面是一些陈旧的金银首饰。
我故作谄笑,请求用这些东西,向他买一个年纪小点的劳役。
我说自己曾经在故乡家境也还算殷实,所以有点积蓄,可是最近连年战乱,动荡不安,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死了,只剩我一个逃到洛城避难。我想认个孙子,给夫家留个后,也给自己找个人养老。寻常人家的壮年男丁肯定不愿意跟着照顾我这个老婆子,只能另辟蹊径,买个低贱的劳役。
小官显然不是第一次收这种贿赂,笑起来油光满面,说他心善,就当做个善事。手上利索地揽过钱财。
他果然把十五卖给了我。因为十五年纪在一群人里面算小,又不太服管,易惹麻烦。
我把十五带走,然后用剩下的钱买通了一个路人,让那人揭了城门上的榜,去举报那个小官。
26
上次我把太守的儿子弄死后,还顺手拿走了他戴着的金貔貅,但又没有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,导致太守一直怀疑是有人谋财害命,又没有证据。于是他把那金首饰画了画像,在城门处张榜,见者举报有赏。
得到消息后,太守连夜带人去搜了那个小官的家,果然在几件陈旧的金银首饰底下,翻出了那个不太起眼的金貔貅。太守立时怒目圆睁,质问是不是他害了自己儿子。
小官吓得都顾不上隐瞒收钱买卖劳役这种事了,说这是有个老太拿来收买他的。
可他们赶到时,却发现老太太已经中毒咽了气,看起来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。没人会怀疑老太太的身份,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逃难来的。
这下小官百口莫辩,尤其是他还有动机。他以前有个娃娃亲的姑娘,被太守儿子看上强纳回去做妾。上辈子顾琉的玉牌能够辗转流落到这群人手上,就是因为太守儿子看不上,随手赏赐给小妾,小妾又拿给了以前的情郎。如今大家都怀疑小官是因为强抢民女之事怀恨在心,蓄意报复。
怀疑是一群人合谋干的,监管劳役的小官,连带他经常凑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,都被盛怒的太守丢去了前线当诱饵。
没人知道,那个中毒咽气的旬老太我,从城外的乱葬岗里爬了起来。
我亲手配的假死药,这是第一次用,以我自己为试验。
我悄悄回到老太的那个小屋,换回自己的模样,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衣服假发连带屋子,毁灭痕迹,然后把藏起来的十五药醒,带回了自己的茅草屋: 顾琉,你看我带回来了谁?
被蒙住头的十五听到这个名字,浑身一颤。
喊了半天,没人回应,我挨个打开房门,顾琉并不在。
刚疑惑他去哪儿了,便看到顾琉提着把沾血的斧子走了回来,一回来就拉住我反复打量,确认没有什么伤。他的声音有些颤抖: 你能不能,不要再一声不吭就失踪?
我才发现身后跟了个尾巴,是那个小官的酒友之一,逃出来以后一直蹲守在老太太的房子附近,认为那里最安全,肯定没人想到搜捕那儿。发现我后,这人一直跟在后面,还好被外出的顾琉发现解决掉了。
其实我并没有一声不吭就失踪,我找了借口离开的。我告诉母亲说要随行商去外地几个月,把她绣的东西卖个更好的价钱。母亲信了,但这显然没有骗到顾琉,他一回来就发现我不见了踪影,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四处寻找我。
我心虚,避而不答,把十五往身前推: 你看我带回来了谁?
解开绑住十五的绳子,拿开蒙头的布,两人相见,都愣住了。
此时边境动乱,战事频发,洛城越发不太平。
不久以后我听说,那群人死得很惨,在前线作饵,被乱军砍死,被蹄铁践踏。
上辈子顾琉也为十五报了仇,西行一趟,屠戮无数。
但是这辈子,这些血腥杀戮之事,由我来做。
他最忠心的下属不会再惨死,他也不需要再满手杀孽。
27
战火波及了洛城,人人想方设法逃离,明里暗里监视顾琉的那些人自顾不暇,早就将他抛到脑后。
像上辈子那样,顾琉暗地里联系了散落在各处对他忠心的旧部,打算趁乱逃出城。不同的是,这次加上了十五,还有我。
我在茅屋里留足了柴火和粮食,把攒来的钱都留给她,告诉娘亲我又要跟随行商出远门了。
过了好久,我娘依旧没理我,我只得自己默默离开。
从前的阿陶肯定会很失落,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纠结于别人是否施舍那一丁点亲情了。
顾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就对我很信任,他在外人面前装成个半傻的人,在我面前却从来都是本性,如今连底牌都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我跟前,包括他的那些旧部,他新近收买驯服的人,他手底下现有的势力。
即使我对顾琉有些了解,知道他有那么多底牌以后仍然感到惊讶。
他的那些仇敌们,都还没意识到顾琉的不容小觑。难怪上辈子他一手烂牌,依然能杀回皇城。
想想也是,顾琉曾经可是,三朝元老做恩师,天下名士授经纶,加上武将世家的叶家培养,文才武略皆精,生长在阴谋倾轧的深宫,很小的年纪就能坐稳皇太子的位置,让朝官百姓都折服。其中谋略手段,可窥见一斑。
我跟随着顾琉避开官道翻山越岭,我知道他即将遇到上辈子最恨的人之一,那个伪善的神医。
我没打算阻止他们的相遇,不动声色地走在后头。
28
攀上一座小山包,旁边就是陡峭的断崖,底下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荒道,山上树木丛生,挡住了我们一行人的身影,底下的大路现在时常有逃难的车马经过,也有尾随而来的流寇留下的残兵。
路上,果然遇到个遭遇流寇跑到山上,被流矢钉在树干上的老头。
他奄奄一息地向我们求救。
这辈子的顾琉显然善良很多,看到是个老人,又有人认出这是远近闻名的神医,他没有犹豫就想去救。
我却阻止了他,走到所谓的神医面前,甩下一句话: 收我为徒,就救你。
顾琉不明白我的用意,但他也并未流露出疑惑,口风一转极其自然地搭腔,声音淡淡: 想清楚了,错过我们你应该也遇不到别人可以出手相救。
神医面色有些难看,不过还是答应了,十五拔出他身上的箭,将为数不多的药物用上,给他包扎止血,背着他一同去找过夜的地方。
老头表示自己很感激,背地里却往火堆上煮的汤里撒迷药,他自己则提前吃了解药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群救命恩人们喝下加了料的东西。
出乎他意料的是,大家都没事,只有他倒下了,浑身都骨头疼,疼得满地打滚。
我一边看着他痛苦地哀号打滚,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烤鱼吃完,擦干净手,才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蹲下: 呀,神医老先生,您怎么不吃东西,是不饿吗?
老头连瞪我的力气都没有,爬到我脚边磕头哀求: 给我,给我解药。
看来他也知道自己是中毒了,也知道自己解不了。
他加了迷药的那锅汤我让人背着他倒掉了,只留了一碗给他自己喝,还顺带加了别的东西,各种药性混合在一起,便成了剧毒。顾琉他们配合着我,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。
我笑: 原来堂堂神医也有不自医的时候。
我翻出配好的解药丢给他,这个可以压制毒性。当然了,只能治标,不能治本,你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发作,一次比一次痛苦,不能缓解就会活生生疼到死。
我可以每隔一段时间都给你配缓解的药,但必须好好听话哦,我颇有些戏谑地看着他,意味深长,我的好师父。
他狼吞虎咽地把药丸吃下去,还没彻底缓过来,就急着将手里残留的药渣捻着看,捻完又嗅又尝,看向我时满眼震惊,都顾不得我的威胁,开口就是惊叹:
小姑娘,这解药是你自己配的?
他是有真才实学的,所以能一眼看出来我的医术不在他之下,讶异之外,对于不久前被迫答应认我当徒弟的事,突然就脸色不难看了。
我不关心他怎么想的,我只知道,我的目的已经达成。
上辈子顾琉在他手里饱受折磨,还错过了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,我当然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易,这毒越到后面发作越频繁,生不如死。
与此同时,我可以以此控制他为我所用。
上辈子的顾琉亲手教我学会的下棋,对弈之时,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子,都可能有大作用。
29
顾琉的身份特殊,此去京城面临重重关卡,很有可能被皇宫里的人知晓他出了洛城。
现在有了这个所谓的神医,一切就很简单了。
神医美名远扬,让他安排车马,应付关卡,我们装扮成他的弟子仆从跟随,没人会联想到废太子身上。
这是他的作用之一。
休整了一夜,我们准备下山,正好撞见了洛城太守带着底下许多人仓皇逃窜,身后跟着一队追兵。
看来洛城已经被攻破,这一群酒囊饭袋抛弃城中百姓逃跑,敌军都追到这里来了。
没人发现隐藏在灌木后的我们,我看着那一群人,把昨天那支拔出的箭拿了出来。
一路上我捡到了许多散落在林间的流矢,让顾琉做了简易的弓箭,现在派上用场了。
我瞄准为首那个肥头大耳的太守,一箭将他毙命。
接着又一箭一箭,将其他得了孙贵妃授意,在洛城欺压顾琉的人一个一个射杀。
场面很乱,没人注意到来箭的方向,只会以为是身后追兵射中了他们,就算有人发现了问题,拔出羽箭辨认是哪方势力,也只会追踪到其他人头上,毕竟那些箭,都是捡来的。
顾琉看得出我是在为他报仇,他没有插手,耐心地等着我杀人,待不远处一支飞箭蹿过来时,才拉住我手臂轻轻一带,避开了流矢。
这时底下我想解决的人都已经死完了,他把钉入树干的箭拔出来,拿过那张简陋的弯弓,拉弓挽箭,一箭将敌军头领射下马。
底下两方乱起来。
顾琉温声道: 走。
我们带着神医,以北上巡诊的名义,一路进了京城,在闹市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邸里落了脚。
神医有钱得很,我让他顺带把周围的宅子也都买了下来,防止人多眼杂邻里心生疑窦。
接下来,就要想办法让顾琉名正言顺地留在京城了。
我告诉顾琉,他的母亲其实还活着,被囚禁在郊外一处庄子里。
顾琉浑身一僵,抬起眼时,眼眶都微红了,却没说话。
半晌,他摸摸我的头,了然地轻叹,有些无奈。没有急着询问他母亲,他问: 阿陶,你是不是,又想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?
他看人真准。
上一次我一声不吭就走,让顾琉担心,我也很愧疚。所以这一次,我决定跟他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。
我要让他母亲死掉。
顾琉没说不好。
于是我开始付诸行动。我找到了那处庄子,不显山不露水的庄子守卫极其森严,外人轻易靠近不了。
我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日,配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撒在他们取水的泉眼中,不久以后,庄子里的守卫仆从们都开始精神恍惚,出现幻觉,我又穿着白衣大半夜在附近晃悠了几回,里面开始盛传庄子里闹鬼。
药物的影响让他们坚信传闻是真的,里面伺候的婢女家丁纷纷找路子调走,一下子空出了许多职位,庄子里人手不够,如我所料找牙婆买人。
我把自己装扮成普通人样貌,假装逃难而来的孤女,被牙婆捡到,我说我认识几个字,牙婆觉得我可以卖个好价钱,给我编了个身份送到庄子里任管家挑选。丫鬟识字可是个极大的优势,我不出所料被选中,还分配到了主院,已废叶皇后住着的地方。
我见到了上辈子没有见到过的叶皇后。
她生得极美,每日坐在秋千上发呆。
我也见到了没见过的齐闵帝,上辈子顾琉的父皇谥号闵,现在他还是齐国的皇帝。
皇帝隔三岔五来,却不受叶皇后待见,两个人见面就争吵不休互相厌恶。
我当着不起眼的小丫鬟,蛰伏许久,找到机会单独与叶皇后相处。
我把她留给顾琉的玉牌带来了,证明自己与他熟识。
看到这东西,叶皇后情绪极其激动,很快又自己冷静下来,锐利的双眼将我盯着,等我解释自己的来意。
我顾左右而言他,没急着告诉她想做什么,继续在庄子里待了一段时间,慢慢获取了她的信任,才把假死药拿出来。
我告诉她,可以诈死离开这里,顾琉在外面等她。
我不会拿顾琉的母亲冒险,所以这假死药,我亲自试验过的,没有任何副作用。
计划很顺利完成,叶皇后假装生病,病急没等来御医就断了气,皇帝知道消息后连夜赶来,抱走她的尸体哭了一宿,才舍得将她装进棺椁里。
在棺椁钉死之前,我把她偷了出去,消失在夜幕里,顾琉会扫除我们离开的所有痕迹。
回到那个小宅子,叶皇后紧紧抱着顾琉,看似坚强的大女人哭得眼睛通红。
顾琉安抚好她的情绪,把人送回了屋,然后看向我。
我坐在院里的小桥上,一边悠闲地晃着脚丫逗水里的游鱼,一边顺手接了假山上的流水,一点点把脸上抹的褐黄脂粉洗掉,露出干净的容颜。
我把上辈子顾琉最大的遗憾弥补了,所以现在难得地很开心。
一扭头,发现顾琉望着我。
我灿然一笑。
30
叶皇后死后,皇帝突然就消沉了,郁郁寡欢,不理朝政,连一向宠爱的孙贵妃也劝不动他。
他还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睡不着,好不容易睡着了,一闭眼,梦里也全是死掉的发妻。
宫里的御医都请脉过了,没有一个能治他这失眠的症状,只好张榜到民间择选良医,刚好大名鼎鼎的神医就在京城,宫里理所当然地派人请他过去。
神医带着我这个弟子进宫,给皇帝写了个方子,当晚皇帝总算睡了个好觉。
但这方子也不治本,只能暂时缓解,神医表示要南下去采良药,把我留在了宫里替皇帝调养身体。
我从他身后的两个小侍童间站出来,一抬头,周围都静了下来。
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。
生得好看,又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,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,看起来必定无害极了,轻而易举就能获取旁人的好感和信任。
谁能想到呢,眼前皇帝噩梦缠身,其实是我做的手脚。
之前他去过几趟庄子里,被我下了慢性的毒药。不致命,但很难缠。
我顺理成章留在了宫里,时不时给皇帝加重一下症状,偶尔又煎个药缓和一两天,他精神恍惚间总是想起已逝的叶皇后,加上我偶尔装作不知情地提起有关她的事,皇帝越发后知后觉地感到愧疚和后悔。
和上辈子差不多,只是现在被我加速了进程。
在皇帝睹物思人后悔莫及的时候,我无意间提起了顾琉。
我说: 臣女生在洛城,曾从乞丐堆里救出来一个将死之人,他褴褛跛足,蓬头垢面,时常被人按着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,是城外人人都嫌恶的傻子。
后来洛城动荡,臣女随师父离开,再也没有见过他,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。
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,并没有说起那个人是谁。
过了一段时日,皇帝外出散心,遇到刺客埋伏,独自逃跑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,饿得快晕过去的时候,遇到了一个披头着散发脏兮兮的人。
那人乱发挡住了面容,辨不清容貌,行为举止看起来有些痴傻。
虽然痴傻,但善良,看到半晕的皇帝,那人将身上仅剩的半块饼给了他。
皇帝估计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硬的饼,但他吃得非常快,也非常感动,吃完刚想说话,一路追杀的刺客找了过来,一片慌乱之中,刺客的剑捅过来,那人意外替皇帝挡了一剑。
正好这时走散的御林军终于赶过来,两方缠斗,刺客尽数伏诛。
我现在是皇帝最信任的医者,一行人回宫,我得了消息火急火燎赶过去,给两人处理完伤口,我惊讶地认出了这个脏兮兮的人。
我对皇帝说,这正是我在洛城救过的那个小可怜,他脑袋以前受过重击,影响了神志,所以看起来有些痴傻。
我说,没想到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再次遇见他,他好像失去了记忆。
我顺手拧了帕子给他擦干净脸,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,皇帝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,手里的药碗啪地就落在了地上。
顾琉装傻装得毫无破绽,被清脆尖锐的声音一吓,下意识缩起来想躲。
他也生得格外好看。好看的人无辜清澈的双眼,流露出惊慌警惕的神情,看起来是多么可怜。
皇帝那天是拖着病体,踉踉跄跄走过去把顾琉拽起来的。
有些东西,点到为止即可。
我是宫里最受信任,又医术最好的,我说顾琉痴傻他就痴傻,我说他失忆那就是失忆,其他御医就算诊出来了不同的结果,也不敢说。说出来,那不就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,别人都能诊出来的症状,只有他诊不出来吗?
痴傻,又失忆,那他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郊,也就情有可原。或许是战乱之时,意识不清,迷迷糊糊随着流民的队伍流浪到了这里。
即使痴傻,仍然善良,能把唯一的食物给即将饿晕的人。
即使失忆,仍然贤孝,下意识在刀兵刺来时挡在父亲身前。
和善良贤孝对比鲜明的,是他那颓败狼狈的样子,还有我无意间一句,受过重击导致影响了神志。
顾琉好歹也是皇子,即使贬为庶民流放,身为皇家血脉,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,本不应该是这副模样。
皇帝派人去调查了他这段时间的遭遇,知道了顾琉自一出京城,就饱受折磨,当然也能想到是孙贵妃授意的。
宠爱她时便可以默许她胡作非为,不宠爱时就开始后知后觉厌烦她的恶毒,即使这恶毒也是当初他的默许放任惯出来的。
皇帝的愧疚之心到达顶峰,他不自觉走到了顾琉身边。
他的皇儿受伤导致高烧昏迷,似乎做了噩梦,呢喃着梦话。
他说: 母后,父皇不要我们了吗?是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……
皇帝脚步顿住。
接着,他一口老血吐红了地板。
31
令朝中大臣们猝不及防地,皇帝把废掉的太子召回京城来,恢复皇籍了。
顾琉现在是大皇子,封宴王。
当然不仅仅是靠着皇帝的那点愧疚之心。
前段时间刺杀皇帝的刺客,是顾琉安排的,他母亲已经告诉了他那块玉牌代表的势力,那天的死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。
死士一点也不遮掩衣服和兵器上叶家的标志,明晃晃告诉别人他们和已故叶皇后有干系。
但帝王多疑,必然会多想——哪有人会蠢到暗杀时把身份暴露出来,这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,想暗杀他,暗杀不成,也能把锅甩到别人头上撇清关系。
唯一有嫌疑的,自然是孙贵妃和柳臣相一派。
皇帝自知最近冷落了孙贵妃,说不定是他们怕皇位生变,想干掉他尽早扶安王上位呢?
再加上他调查到孙贵妃对顾琉的所作所为,心里早生了嫌隙。
这个皇帝不是太聪明,但基本的敲打和制衡还是会的。
于是他大手一挥直接给顾琉封了王,以此来敲打孙贵妃他们,也让他们没法在朝中一家独大,双方制衡,皇帝的位置才能稳固。
上辈子顾琉是自己一路杀回京城的,个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,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,身上数不清的伤。
等他到了京城,没有时间再去谋划,只能以快取胜,以暴制暴,能杀尽杀,最后得了个弑父弑弟的恶名,坐上的皇位也根基不牢固,底下没有足够的势力做支撑,导致后面崩塌起来时摧枯拉朽一般,那样轻易。
现在他不用再冒那么多危险,不用再满身的伤疤,不用落下恶名遗臭万年,也有了充足的时间在权力的旋涡中心稳稳立足。
宫里举办了宴席迎接大皇子回归。
我站在宫女太监们来往的小角落,昏暗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,遥遥看着灯火辉煌间的顾琉。
皇亲臣僚们聚在他身边恭维奉承,实则带着试探,一袭紫衣的尊贵皇子,容颜如玉,修长好看的手,把玩着杯盏,始终噙着一抹淡笑,叫人看不透深浅。
正如我当初希望的那个模样。
平安,顺遂,熠熠生辉。
32
四年时间一晃而过。
皇帝忧思过度,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,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时日无多,各方势力蠢蠢欲动。
这些年来顾琉已经在朝中站稳了脚跟,他背后有许多和叶家有渊源的武将和世家支持,和孙贵妃安王一派势均力敌。朝中大臣们开始暗中站队。
当然,这些明面上都和我没什么关系,我在太医院领了个职,现在是御医,专门照看皇帝的病情。
明面上我和顾琉并没有什么交集。
我按例每日给皇帝请完脉,打算出宫,被安王顾锦拦住了去路。
他说要帮我提药箱,我拒绝,他又说要送我回府,我也拒绝。
然后他恼羞成怒: 柳添,本王对你好是你的荣幸,你别不知好歹
他身后的太监宫女都吓得神色紧绷起来。
我安静地看着他,半晌,我说: 柳熙妍来了。
柳熙妍每次看到顾锦对我献殷勤,都要大吵大闹一番,顾锦怕得很。
他的脸色果然变得不自然,但仍然不愿意走开,柳熙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,但顾锦不理她,她就也没辙,只得自己气呼呼地离开,临走瞪了我一眼。
她前脚刚走,后脚孙贵妃就来了,看到寄予厚望的儿子又跟在我身边,脸色顿时难看,说我勾引皇嗣,扬言要管教我,抬手就想给我一巴掌。
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顾锦顿时没了脾气,凑到孙贵妃面前抱住她的手,让她要扇就扇他,语气带了哭腔:
母妃,不能打她,你把小柳吓跑了,儿臣以后给谁当牛做马去啊?
没出息,但理直气壮。
一句话把孙贵妃气得快晕过去,怒火攻心地揪着一向疼爱的儿子的耳朵就走了。
也是给她自己个台阶下,毕竟她也不敢真的对我动手。我是御医,是朝廷命官,还是皇帝最宠信的那一个。
摆脱了顾锦,我总算能出宫去办正事。
安王纨绔,接触以后我才发现他还话多,爱哭,缠人,甩不脱,每次遇到都让我非常头疼。
人都走了以后,有个宫女给我递来一束野栀子,低声说了句公子说姑娘喜欢这花,便擦肩而过离去。
是顾琉在山间亲手摘的。
马上就要秋猎了,他不在京城,受命提前去猎场布置,每天都会送一些我喜欢的新鲜小玩意儿过来,同时也是在变相报平安,毕竟这么好的机会,肯定有人会在外面安排刺客刺杀他。
刚刚那个宫女好像是孙贵妃宫里的……果然,是顾琉把人引来帮我解了围。
而柳熙妍,是我弄来的。
孙贵妃还没有出现在人前时,只身一人带着孩子生活,皇帝没有机会经常去看望,就托了信任的大臣柳相帮忙照看母子俩。
柳青石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,有心想搞好关系,正好他的小女儿与二皇子年岁相仿,就鼓动皇帝把母子俩安排在了那个给柳熙妍静养的庄子里,美其名曰那里风水好,养人。
所以,外人很少知道,其实柳熙妍和顾锦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。
后来皇帝接孙贵妃入宫,她身份平凡,封高位会惹人非议,柳青石主动为皇帝分忧,认下孙贵妃说是表妹,以丞相表亲的身份入宫,才得以一步步封到贵妃之位。
孙贵妃自然也很乐意与柳青石结盟,双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,丞相府是坚定的二皇子一派。
自然而然,双方都默认柳熙妍会是顾锦未来的皇后。
柳熙妍自己也觉得她喜欢顾锦,但顾锦却不按常理出牌,说柳熙妍只是他妹妹,非要娶我当皇子妃。
除了他自己,自然没有一个人会赞成这提议。
以前我不想让顾锦缠着我,就找柳熙妍过来,顾锦就会被她闹腾得赶紧离开,但是这招,最近越来越不好使了。
说起来,这一切还是因柳熙妍而起的。
四年前的宫宴那天,进宫赴宴的柳青石意外和我迎头撞见,他当时就愣怔住了。
因为我生得像他,也像我娘。随便一猜,就能怀疑到我的身世。
他暗地里去了一趟洛城,却扑了个空,没找到我娘,也没找到传闻中我娘生的那个女儿。我早就把我娘接走了,现在她和顾琉的母亲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生活。
这辈子我对外还是自称柳添,除了我娘,只有顾琉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我从小名叫阿陶。
我的相貌,来历,姓名,处处都说明我就是他那个一直知道,却从来没见过的女儿,虽然他没有直接的证据。
所以柳青石找到了我,主动提出让我认祖归宗。
当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,而是因为我现在在皇帝跟前说话还挺管用,有价值了。他这回抓不到我的把柄,只能利诱,许了很多好处,还说让我把娘亲接来相府,可以抬作平妻。
他说再多,我都装傻,坚决不承认自己就是他那个女儿。
我拒不承认,那柳青石也拿我没办法,负气甩袖离开。
我们都没注意到,这段谈话被柳熙妍意外听见,她知道了自己父亲原来曾经有一个女人,还有一个只比她大一点点的女儿,还说要抬别人当平妻。
柳熙妍的性子藏不住事,她气势汹汹地找到我,和上辈子差不多,咬牙切齿地拿簪子在我脸上比画,扬言要划烂狐媚子女儿的脸。
她现在这举动在我眼里,不过是虚张声势。
我踢中她脚踝,趁她摔倒把她手里的簪子抢走丢开,袖里的短刃顺势抖出来,非常恶劣地把她一边眉毛给剃了,让她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脸出门,省得来妨碍我。
效果出奇地好,柳熙妍从此都安生了,不过她是安生了,她的竹马却为此打抱不平。
我端着煎好的药去给皇帝送时,迎面扑过来一只大老虎,我险险躲开,手里的药碗摔在身上,青衣染成褐色,手上也被烫红一片。
老虎步步逼近,压迫感极强。也不知道宫里哪儿来的野兽,我从小在山里长大,知道这时候不能逃跑,只能想办法获得一线生机。
我握紧了袖中的锋利匕首,正谋算着,一只血淋淋的鹅被丢在脚边,老虎猛地冲过来叼着死鹅撕咬,压根不管一旁的我。
身后一道嚣张跋扈的声音传来: 吓傻了吧?
记住,柳家那个死丫头不是你能惹的人。这次只是警告,再有下次我发现你欺负她,我就不客气了。我这宠物,从小也是吃过许多人肉的……
我一回头,对上墙头那人的视线。
他呆住,接着就从墙上头朝下摔了个底朝天。
我两辈子,见过无数惊艳于我美貌而一见即钟情的人。
顾锦是其中最滑稽的一个。
我熬了一宿的药都洒了个干净,手还烫得红肿,皇帝知道以后,向来受宠爱无法无天的顾锦难得丢脸一次,被按在他父皇殿门口挨了一顿板子,还被勒令赎罪,疼得哎呦哎呦着给我打下手。
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支使习惯了,后来顾锦便嚷嚷着要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,当然,他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,被皇帝听到,又挨了一顿板子。
顾琉知道以后笑得乐不可支,俊秀无双的容颜发着光一样好看得耀眼,温柔细致地给我手上涂抹伤药,再包扎得平整漂亮。
医者不自医,右手的伤还是得别人才能包得好。
顾琉低着头时鸦羽长睫遮了半个凤眸,捏着我另一只完好的手状似随意地说:
我们家阿陶想欺负谁就欺负谁,再有下次,依然不必忍让。不要怕,你也是有人打抱不平的。
那时候的顾琉虽然才回京城没多久,但宫里的风吹草动已经尽数瞒不过他。
后来不知怎的,本来已经习惯了的皇帝,突然又开始看不惯安王的不务正业,把他斗鸡走狗养的一院子爱宠全部没收,又把人丢去军营里让他历练三年。
顾琉还亲自训练了几个暗卫,专责保护我。
后来我好几次外出,遇到几拨暗杀的人,幸好有他们,每次都是全身而退。
我知道那些暗杀的人是谁安排的,柳青石。
他想拉拢我没成功,他自己也知道对我娘家里做的事招人恨,我们娘俩或许是排斥他的,他怕我恨他,对他有威胁,索性斩草除根。即使我是他亲女儿,即使他的内心深处,应该对我娘亲还是心动过的。
我好几次命悬一线,却阻止了顾琉报复他,柳青石这人经营多年,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彻底扳倒的,又还有孙贵妃保他,不如攒着一股劲,到最后一口气把他们弄掉。
我假装不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,没有对付他,反而常常在皇帝跟前为柳青石美言,以柳相府的名义做善事,帮柳青石营造好名声。他良相的形象越加深入人心,完美无缺。
我和顾琉都是让柳青石一直头疼的存在。他摸不透我的想法,也就不再贸然出手,表面上相安无事了三四年。
而现在,我不打算相安无事了。
我回了御赐的府邸,把那一束野山栀摆在窗边,幽香丝丝缕缕散开。
抬头看一眼天色,黑沉沉的,好像快下雨了,估计是夏末最后的一场大雨。马上就入秋,再过几个月,就又是冬天。
上辈子的顾琉,就是死在这一个冬天。
我的心脏又开始发疼,喝了口苦茶压一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