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我入府审问,所有人口径一致,都说没看到。
更离谱的是。
验尸发现,尸骨是个男人
1
我叫郑玄明,是安阳县县尉,七日前到任。
安阳县地处偏远,远离都城,整个县只有五百户人家。
天高皇帝远,县令便是这里的土皇帝,百姓不知皇权威严,却是不敢不听县令的。
我看那县令就是故意给少爷您下马威
小厮菘蓝一边整理书架一边抱怨: 舅爷也真是的,白收了夫人的银子,才给您谋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,还是这鸟不下蛋的安阳县您好歹是荥阳郑氏的子孙
我拿了热毛巾擦脸,听了菘蓝的话,微微一笑: 不过远房旁支罢了,还真把自己当正经主子了?
菘蓝待要分辨,身边的丫鬟紫苏听了,接过我递来的毛巾,劈手就丢了过去: 好好干你的活儿谁让你乱嚼主子的舌根了
菘蓝抬手抓住毛巾,朝紫苏扮了个鬼脸,紫苏气得来打他,两人在屋子里上演起了全武行。我叹了口气,抄起桌上的折扇,出了屋门,往前院走去。
2
少爷,您起身了。
管家青木恭敬行礼,厨娘南星端来早饭放到桌上。
我吃着饭,问南星一些街上的见闻。
南星道: 奴婢今早去买菜,听小贩们说董府死人了。
哦?我放下筷子,抬头看南星,怎么回事?
南星回忆道: 说是昨天晚上董府宴请本地乡绅,席间死了一个歌伎。好像是、是直接化成了白骨。
本来董府严禁此事外传,不知怎么地还是漏了出来。
奴婢听了这话,就留了个心眼儿,先是打听了董府的地方去看了看,又去县衙门前转了一圈儿,正看到县令和县丞的轿子往外走,方向正是往董府去的。
岂有此理。青木满脸不悦,少爷您身为县尉,掌管一县治安,如今出了命案,县令竟然不派人知会您,分明是没把您放在眼里。
哎,正常正常。我拿帕子擦了擦嘴,站起身笑眯眯看他,山不就我,我去就山。备轿,咱们去董府转转。
正好菘蓝跑过来,看到我的笑脸浑身立刻抖了抖,小声咕哝: 不知今日谁要倒霉了。
小子嘀咕什么呢,把我的工具拿上。
好嘞
3
董府是本地豪绅,祖上还出过宰相,家中代代有人在朝中做大官。
后不知何故举家迁至安阳,且十分低调,每月逢十五还大开粥厂,舍菜舍肉,每人发一吊钱,颇受百姓爱戴。
少爷,到了。菘蓝挑起轿帘。
我出了轿子,抬头看着高大的门楼和牌匾,微微眯起了眼。
县尉大人。
一年轻公子从里匆匆走了出来,在我面前一躬到地: 不知县尉大人光临,有失远迎。
哪里哪里。我扫了眼他腰间的玉佩和手中折扇,笑道,初来乍到,不知公子贵姓高名?
年轻公子起身笑道: 劳大人垂问,在下董京墨,家父董皎。
原来是大公子,失敬。我笑盈盈道,听闻府上出了命案,县令和县丞二位大人已到,本官便不请自来,还请大公子见谅。
岂敢岂敢。董京墨忙道,大人何出此言,您掌一县治安,理该到场,请请
大公子请。
跟在董京墨身后穿过中庭,沿着游廊到了后宅,最后停在一处院落前。
我没有立时进去,而是站在门外往里张望。
门口站着不少差人,看到我来了,立刻抱拳行礼,有一个转身跑进院子禀报。
不多时,一白面官员走了出来。
哎呀,郑大人。县丞许青竹走到我面前站定,我一早便差人去县廨通知你,怎的这般时辰才到啊?
好一个恶人先告状,菘蓝听了脸上愤愤,便欲上前说话。
我往前一步将他挡住,笑意不减: 约莫是下官出来时和他错过了。下官初到安阳,人生地不熟的,走错了路,因而来晚,还请县丞大人莫怪。
是我疏忽了,回头就派一个熟悉地头的人去你府上。许青竹扶住我的胳膊,和我携手揽腕往里走,快随我来,县令大人等候多时了。
院子里早已设好了座椅,县令于白苏高居上首,衙役差人分列两旁,下垂首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,看样子应是堇皎。
我: 参见县令大人。
于白苏年过四旬,精明干练,见人便笑,是出了名的笑面虎。
他见我到了,满脸堆笑: 郑县尉刚到安阳便遇到大案,还要多多辛苦你了。
下官分内之事,怎敢称辛苦二字。我微微垂手,但凭大人差遣。
于白苏点点头,叹道: 正有一事为难,原本该由仵作验尸,只是他昨日吃醉了酒,跌下楼梯摔断了手,验不得尸,如今再从邻县调人最快也要三日,只怕耽误了时间,若是尸体有个好歹,找不到真凶,如何向董公交代?
董皎微微拱手,满面真诚道: 于大人一片拳拳爱民之心,让老朽感佩。您一向公正廉明,定然能还老朽一个清白。
我站在下面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两人这一来一往,唱念俱佳的表演。
菘蓝站在我身后,小声道: 这表演功夫都比得上咱们府里大夫人了。
我恍然大悟,难怪觉得此等情景如此熟悉,果然和每次母亲去要月例的时候,大伯娘呼天抢地说没钱的时候一模一样,只是大伯娘更胜一筹。
欣赏够了两人的表演之后,我才慢条斯理道: 下官身为县尉,掌管县内治安,如今出了命案,验尸自然也是下官分内事。菘蓝。
在
菘蓝走到一张桌子边上,取下身上褡裢,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材质的小包,放到桌上展开。这、这是?许青竹走过来,看到桌上各式验尸工具,不禁睁大眼睛: 荥阳郑氏果然名不虚传,没想到郑大人手下一小厮皆精通验尸一道。
我从褡裢里掏出一套白衣穿上,闻言笑道: 他哪里懂验尸之事,自然是下官来。敢问许大人,尸首现在何处?
许青竹愕然,半晌才反应过来,回头去看于白苏,对方点了点头,这才带我去旁边的一处厢房。
屋内光线昏暗,发出阵阵腐臭的味道,两支长条春凳上搭了一张床板,上面放着尸体,全身盖着白布。
菘蓝端进来一个铜盆放到床边,里面烧着苍术和皂角。
我拿出一个小白瓷坛,伸食指探进去搅了搅,沾上些许麻油抹在鼻子下。
菘蓝又递上一小块姜片,我接过含在嘴里,戴上手套,掀开白布。
我看到骸骨的瞬间,顿了顿。
大人?菘蓝见我停住,知道我定是发现了什么。
无事。我俯下身,靠近尸骨,说道,写。
菘蓝拿出笔墨,展开尸格,准备填写。
验。我仔细检查尸骨,全身骨白。
髑髅骨片,完好。牙二十,完好。
胸前骨三条,断裂,心骨一片,完好。
我轻轻翻动尸骨,看背部: 项与脊骨各十二节,完好。
左右肋骨,各十二条,长四短,完好,断裂……左右手腕、左右臁肕骨及捭骨完好。
尾蛆骨缀脊处凹,两边尖瓣、九窍处完好。
我一边说,菘蓝一边记,还拿细竹篾片将骨头串好,拿纸签一一标明骨名。
许青竹和另外一个差人面面相觑,眼中皆露惊异。
检验完毕,我直起身,从铜盆上迈了过去,走到门边摘下手套。
许青竹追了过来,问道: 郑大人可验出什么了?是否他杀,凶嫌可有眉目?
是否他杀还要再验,至于凶嫌尚无眉目,不过……我眼睛一转,看向他,我听说死的是个歌伎?
许青竹不明所以,但还是点头道: 正是,死于昨晚宴席,许多宾客都看见了。
那就怪了。我吐出口中姜片,似笑非笑地看他,屋里的尸体是个男人。
4
男人?
于白苏的目光在我和许青竹间来回逡巡: 本县虽然并不通验尸一道,但是仅凭一副白骨就能验出男女,是否天方夜谭?
许青竹也忙道: 大人明鉴,下官也正是有此疑惑。
于白苏摆摆手让许青竹站到一旁,问我道: 郑县尉有何凭据说那尸骨是男子?昨日宴席可是有许多宾客亲眼看见歌伎化成白骨,除非有人在本县到前移花接木换了尸骨。
董皎闻言并未言语,而是微微侧头看了儿子一眼。
董京墨立刻道: 事发之后,在下命人封锁了宴客厅,客人们也是一一询问后,派人亲自送回去的。至于尸骨,是在下亲自带人看管,绝无更换之理。在下敢用项上人头担保。
董京墨已有举人身份,且朝中有做大官的叔父,于白苏等人在案件不明的情况下,也不敢贸然得罪他。
大公子倒也不用拿人头担保。我往上一拱手,不如诸位先听听我的道理?
董京墨笑道: 正要请教郑大人,何以笃定那尸骨是男子的?
我伸手,菘蓝将尸格递上。
人体自有三百六十五节骨,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。男子骨白,女子骨黑。我翻看着尸格,男子自顶及耳并脑后共片骨,女子六片。左右肋骨,男子各十二条,而女子各十四条。
我走到于白苏面前,将尸格呈上,继续道: 男子左右手腕及左右臁肕骨边,皆有捭骨,而女子无。
于白苏将尸格还给我,许青竹忙从我手上拿过细看,董京墨也走过来和他一起看。
我指着尸格上的字说道: 尾蛆骨形似猪腰,仰在骨节下。男子的缀脊处凹陷,两边有尖瓣,如棱角,周布九窍。而女子的缀脊处平直,周布六窍。
因此,下官断言。我拿回尸格交给菘蓝,屋内尸体乃是男子,而非女子。
这……
众人面面相觑,不知该说什么。
咳,郑大人见解独到,真是让人大开眼界。
半晌,许青竹才勉强一笑: 本官在安阳七载,竟从未见过如此验尸,一时倒也无从验证真伪,哈哈,哈哈哈。
我微微一笑: 县令大人治下清明,人人路不拾遗,家家夜不闭户,这些年并未发生命案,县丞大人没见过验尸,也是理所当然。
被我这两句话不软不硬地刺了一下,于白苏和许青竹的脸色变来变去,但也不好发作,看起来忍得很辛苦。
董京墨佩服道: 从未想到验尸也有这许多学问,小人今日算是长了见识,佩服佩服。
我: 大公子言重了。只是,既然验出是男尸,那昨夜死在宴席上的歌伎尸体却又去了何处呢?
正是如此。董京墨面露难色,按理说我们时刻守在这里,任何动静都能察觉,不知是什么人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,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尸体。
菘蓝忍不住在我身后翻了个白眼,小声嘀咕: 装得跟没事人似的,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自己偷换的,这整个府里还不都听你的,谁敢说个不字?
我假装没听见,理解地点点头: 本官要询问昨夜在宴席上的众人,还请大公子准备一个房间,好方便问话。
董京墨愕然: 县尉大人您来前,县令大人和县丞大人已经问过话了,您还要再问?
本县已经问过了。于白苏挥挥手,师爷走过来,将一沓纸递上,郑大人可带回县廨细看。
我看了两页,上面净记录了些似是而非的话,什么忙着上菜并未注意到歌伎的事情,或者是带着酒醉的某某公子去更衣,没看到歌伎死亡的场面。
十几页纸竟然没提到一个人看见案发情景,真是可笑。
将纸张递给菘蓝收起来,我拱手道: 安阳县年内无命案发生,正是由于县令大人治理有方,如今突然出了此等大案,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,于大人官声不利,明年便是第九年……
县令三年一评,九年一转,明年正好是于白苏做安阳县令的第九年,能不能顺利升迁在此一举,如今出了命案,虽然可以运作,但是到底有风险。
于白苏沉默片刻,说道: 既如此,那就请董公子安排下,让郑县尉再问问府上诸人。
董皎脸色微沉,却也没当堂发作,只是推说年纪大了,昨夜又受了惊吓,要回房静养,便把事情丢给董京墨,带着下人离开了。
5
董京墨带我到了一个离刚才院落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,推开正房门道: 大人看这里如何?
我信步入内,见里面光线不错,且桌椅、笔墨都有,谢道: 甚好,还要烦请大公子将人带到这里,本官要挨个问话。
好,大人请稍候。
董京墨安排了两个小丫鬟伺候茶水点心,转身出了院子。
不多时,便带着几十个下人来了。
菘蓝熟悉我的办案方法,让这几十人按男女分成两队,站在门外等待问话,并且让衙役看着不准交头接耳。
我在屋里一个个单独问话。
经过一天一夜,这些下人经历两轮问话,应是早就被人警告过不要乱说话,回答的话如出一辙,都称没有见到那个歌伎如何变成白骨的,只是听到有人大喊,等发现的时候,地上就是一具骷髅骨了。
这不就是早串通好的了吗?菘蓝吹了吹纸上的墨迹,皱眉道,这能问出什么来?
非也。我站起身,出了房门,指着矮墙外道,这旁边是有个湖?
是。董京墨道,家父爱莲,命人挖了这个湖养莲,如今开得正好,我陪大人去看看?
我摆摆手: 不过是有些乏累,我自去湖边转转,大公子若是不放心,派人跟着便是。
岂敢岂敢。董京墨吩咐两个丫鬟,茯苓、菖蒲,好好伺候着。
是。
二人朝董京墨福了福,跟在我身后出了院子。
6
我在湖边散步,看着湖里的莲花,问道: 这湖水是从外面引进来的?
茯苓回道: 是,是大少爷从城外玉京山上引来的泉水,另外还有一眼井水,专供老爷每日泡茶饮用。
哦?竟然是山泉水?我蹲下身,伸手在水里撩了撩,借着水面看到了后面不远处有人影一闪而过,还真是不放心啊,已经派了两个人盯着,还要再派人跟着,这董府里到底有什么不敢告人的秘密?
菘蓝显然也发现了有人跟着,四下看了看,指着前面道: 大人,前面有个凉亭,不如进去坐坐?
我顺势起身,捶了捶腿: 好,走了这半天,还真有些累了。
一行四人进了凉亭。
亭里有现成的桌椅,我撩袍坐了下来。
两个丫鬟打开食盒,拿出茶壶茶点,菘蓝站在亭外守着。
我咬了一口点心,丢回碟子里,不满道: 冷了。
茯苓哆嗦了一下,嗫嚅着不敢说话。
菖蒲忙把点心收回食盒,恭敬道: 大人息怒。
菘蓝听到声响,走进来斥道: 董府便是如此待客的?我们大人可是荥阳郑氏,还不重新换一份来?
菖蒲踌躇着没有立即离开,菘蓝又狠狠瞪了她一眼,茯苓赶忙朝她点头,这才拿着食盒退下。
7
你现在可以说了。
茯苓低头不语,菘蓝皱眉看她: 你不是有话要我家大人说,才用凉了的茶点支开菖蒲,怎么现在倒成锯嘴葫芦了?
茯苓双手不停搅着帕子,头垂得更低: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
你
菘蓝大怒,就想上前理论。
我抬手制止: 菘蓝,你去亭外守候。
是……菘蓝拖长声音答话,不情不愿地退了下去。
这个不是你方才趁我洗手的时候放到盆边的?我从袖中掏出手帕打开,里面是一朵粉红色小花,难道我看错了?
茯苓咬咬牙,还是不肯承认: 即便是奴婢错放的,一朵小小的花又能说明什么呢?
夹竹桃叶片似竹,花朵如桃,故得此名。苦寒有大毒,误食可致死。然,若使用得当可入药。我隔着手帕拿起夹竹桃,花叶有镇静、强心的作用,可治心悸、失眠。不知是什么事情会让你心悸和失眠呢?
大人明鉴茯苓扑通跪倒在地,不住磕头,大人明察秋毫,怀夕姐姐有天大的冤屈,请大人为她伸冤
起来回话。我抬手让他起来,怀夕是谁?她有何冤屈,因何自己不来,反而是让你来?
茯苓站起身,抽抽噎噎道: 怀夕姐姐就是昨夜死的歌伎。
我心中打了个突,事情总算有点眉目了。
你仔细道来。我示意茯苓假意过来给我添茶,昨晚到底发生何事,你原原本本讲一遍。
茯苓端起茶壶,眼中满是恨意道: 昨夜,管家吩咐我们去洛神厅侍候……
8
据茯苓称,案发前半个月董京墨就着手准备宴会事宜。
怀夕和茯苓都被指派去宴会侍候,茯苓不过是丫鬟,最多就是上上菜、斟斟酒。
可是怀夕却不同,她不仅要在宴席上表演歌舞,若是被哪位乡绅看上了,还要陪宿。
怀夕姐姐命苦,岁就被买来唱歌,而且是签了卖身契,死也要死在府里了。茯苓泪水涟涟,不像我们这些签了活契的,过个三五年,家里可以赎回去。
原来是这样。我继续问道,那宴席上她怎么就会变成白骨呢?
茯苓对此也很困惑: 我当时就离她唱歌的台子不远,本来她在高处我能看清的。可是后来老爷命她下来到李乡绅面前唱,就背对着我。具体如何就没太看清,不过看到李乡绅旁边几个人去扯她衣袖……
原本并未引起过多的注意,不知是谁说了句: 这个歌伎怎么总把手藏在袖子里,该不会是个六指吧?
不会吧?看看看看
对对拉起她的衣袖看个明白
这些腌臜东西,多喝了酒便要糟蹋人茯苓低声怒道,他们口里嚷着什么看手指,其实就是因为怀夕姐姐美貌,想要借此占她便宜。
我: 那他们扯开袖子看到了什么?
茯苓摇头: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,我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况,而且我一个小丫鬟,是不能随意离席的。只后来听到那些人突然叫了起来,人群忽然就散开了,地上只有怀夕姐姐的衣服和一副白骨。
我: 那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怀夕?
茯苓点头: 没有,我在她房里和她经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,没有人。
我: 那她在这之前可有什么不同之处?
不同之处?茯苓仔细回想,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啊。
我想了想,问道: 那她有没有见过什么人?脸生的,不是你们府里的。
不是我们府里的……茯苓忽然道,有个常给我们送胭脂水粉的婆子来过两三次,我碰见过一次,怀夕姐姐把她拉到后院角门那里不知说了什么,我问起来,她就是说自己偷偷绣了手帕,托那婆子帮她变卖好换些银钱。
我眼睛一亮,忙问道: 那你知道那婆子住在哪里吗?
茯苓: 知道。我随管家娘子出门采买东西的时候去过,她在一家叫醉花颜的胭脂铺帮忙,人人都叫她刘妈妈。
醉花颜……刘妈妈……我记住铺名,又对茯苓道,我会去那里探听消息。只是我今后若是有事找你,如何相见?
茯苓: 您可去后院角门那里找一个叫元胡的小厮,他是我表弟,值得信赖。
好。我往亭外看,就见菖蒲拎着食盒远远走来,茯苓姑娘,我一定将怀夕的事情查明,你且安心等候,若有什么事情也可去县廨找我,以此为凭,不会有人为难你。
我拆下扇子上的扇坠交给茯苓。
多谢大人。茯苓将扇坠仔细收好,又擦干了眼泪,退后站好。
菖蒲进了亭子,将食盒放到桌上,从里面拿出茶点放好。我吃了两块,便起身往回走。
回到小院门口,见董京墨并两个差役站在门口正在说话。
见我回来,董京墨迎上来,说道: 县尉大人,松阳县那边差人来回话。
一个差役躬身道: 郑大人,我们县尉周大人收到了许县丞的公函,已带仵作赶来复验,派小的先来回话。
我点点头,但凡县内出现命案,仵作初验后,要请邻县进行复验,不得超过七十二时辰。
既然邻县要派人来,我便有借口留下来,还借此跟董京墨表示要询问昨夜参加宴会的董家人。这个……董京墨面露为难,男子倒是无所谓。只是家母同几位姨娘也参加了宴会,但只是略坐坐便走了,县尉大人也要问话?
我思索片刻,道: 女眷确实不便,不过不妨事。我有一婢女,常随我出外办差,可让她询问贵府女眷。
这……董京墨脸色有些难看,但是也不好直接驳我,只得道,这个在下做不得主,要回去问问母亲。
我微笑道: 大公子请便。
董京墨拱手,带着仆人匆匆离去。
我让菘蓝带着两个差人去厢房休息,然后吩咐他回县廨将紫苏接来。
9
紫苏来得很快,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。
她一进门就说道: 少爷,这家好有钱啊。
我笑问道: 何以见得?
这家不管丫鬟还是小厮都佩香囊。紫苏指指门口,刚才带我进来的应该是三等丫鬟,她身上那香囊做工精细,香味清幽,可不便宜。
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,扭头对菘蓝道: 我以前说紫苏心细善观察,你总是不服,今日可服了?
菘蓝愣了下,随即抓了抓头发,咕哝道: 香囊而已,跟死人又没关系,发现不发现的有什么差别?
那可不一定哦。紫苏瞪了菘蓝一眼,倒了杯茶递给我,首先,死的是名女子,且死法离奇。来的路上你也说了,少爷验出来的是具男尸,那怀夕本人去了哪里?她之前是否也佩戴过香囊?那里面的香是否会致命?调配香料用的是什么原料?这些原料出自何处?经过什么人的手?这些人与怀夕是否有恩怨?或者是同这府里的主子、奴才有什么联系?这哪一样没有关系了?
紫苏说话又快又干脆,菘蓝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,只得直愣愣地看着她,不自觉地点头称是。
我心中憋笑,拍了菘蓝的头一下: 还不快去告诉董京墨人来了,问问何时可以问话。
好嘞菘蓝忙不迭往外跑,到了门口又跑回来,特意嘱咐道,一会儿见了外人要叫大人,不要少爷少爷的,落了少爷的威风。
知道啦。紫苏白了他一眼,还用你教?
菘蓝这一去好半天才回来,并且跟来了一个丫鬟,看穿戴就是跟在女主人身边的大丫鬟。
见过县尉大人。丫鬟微微福身,不卑不亢道,奴婢半夏,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。夫人昨夜受了惊吓,如今起不得身,不能问话。三位姨娘倒是安好,请大人自便。
说完,又一福身,转身就走。
紫苏皱眉: 董府不过白身,竟敢对县尉不敬,还真是朝里有人横着走。
我笑了笑: 董家势力在朝堂上盘根错节,董皎年轻时又曾于圣人有恩,虽不知为何后来搬到安阳,但是地方上到底不敢得罪。紫苏,那你就去问那几个姨娘的话吧,具体如何行事,你看着办就行。还有一个人,你多留意下。
我把茯苓的事给紫苏又说了一遍,还特意嘱咐她若是有机会,去怀夕和茯苓的住处查探一下。紫苏领命去了。
我和菘蓝就留在屋里等候松阳县来人进行复验。
这一等就到了黄昏,人没等到,却传来了坏消息。
10
松阳县的人被匪徒所袭?
县衙后堂里,于白苏捻着半白胡须眉头紧锁,我和许青竹站在两旁。
松阳县差人跪在地上回话,脸上沾满灰尘,胳膊上包着白布,还微微渗血: 是,周大人身中一箭,如今还在昏迷。仵作当场毙命,我们拼死护送周大人回了县城。
我微微皱眉,没想到安阳这边的事情刚找到一点线索,松阳那边就出了事,这也未免太过凑巧。
许青竹叹了口气,无奈道: 松阳靠近太屋山。六个山头皆有匪人占据,不时下山打家劫舍,县令卫大人是苦不堪言。没想到匪徒如此猖獗,竟然连县尉都敢射伤,真是无法无天
太屋山有六大匪寨,六个寨主是结义兄弟这事我倒是有所耳闻,也曾听说会去县城劫掠财物,只是在今日之前两日,匪徒刚刚来过一次,今天再来,未免太频繁。
于白苏和许青竹以为我初来安阳,什么都不知道,其实我早在来之前就已经对这里有所了解,不止安阳县内,就连周邻府县的情况也略知一二,今日他们摆明了欺我无知,想糊弄过去,却是打错了算盘。
不过,我想要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,究竟和董府白骨案是否有所牵连,索性将计就计,假装一无所知,看他们想要干什么。
没想到松阳匪患如此猖獗我气愤道,虽是下县,按制还是会配备 500 县兵,难道就奈何不了匪患?
于白苏摇摇头: 你也说是下县,不说松阳,就说咱们安阳,只得 500 户,人口不足 2000,哪里能找到 500 县兵。松阳、景阳更不用说了,紧靠太屋,抢的抢杀的杀,县内最多千人,更是连 300 兵都无,如何抵御悍匪?
我义愤填膺道: 那刺史大人也不管?
司法参军杜仲道: 刺史大人也是鞭长莫及,今日管这里,就疏忽那里。明日管那里,就漏了这里。那些匪徒也是惯会打游击,来回逃窜,摸不清路数。
司兵参军辛夷也跟着帮腔,把所有错处全推给匪徒凶残,丝毫不提自己错处。
我心中冷笑,看来今日不管松阳县尉是不是因匪患受伤,这屎盆子是也要扣到山匪头上了,只是不知他们如此这般究竟用意为何,难不成只是为了不让邻县复验尸骨?
松阳离安阳最近,如今那边不能来人,从其他邻县再找就是,总不能每个县派人来都受伤而返吧?
如今我摸不着头脑,倒是不好发作,只假装愤怒,甩袖离开,临走前自然是要放狠话一定要把怀夕真正的尸身找到。
看着我愤然离开的背影,许青竹掏出手帕,擦了擦额角的汗水,小心翼翼地觑着于白苏: 大人您看,他可是信了?
于白苏冷哼了声: 信如何,不信又如何?我已派人去荥阳打听清楚了,郑玄明不过郑氏弃子,郑家丢他过来自生自灭而已,不必放在心上。
原来如此。许青竹长出了口气,那边可高枕无忧矣。
11
回到县廨,正好紫苏也回来了,她拿出记录跟我说了下午问询的事。
这三个姨娘个个都是人精,我问话就跟我打太极。紫苏指着纸上的字说道,虽然没问出怀夕的死因,倒是打听出了不少别的。
我翻看记录: 什么别的?
这个三姨娘,叫白薇的。她说怀夕是个狐狸精,曾经勾搭过大少爷董京墨。紫苏道,说她死了,多半是夫人的手笔。
我挑了挑眉: 你应该不只打听到这些吧,还有吗?
紫苏笑嘻嘻道: 还是少爷您了解我。我问话的时候就发现这三姨娘和二姨娘似乎是不对付,就这么稍稍挑拨了一下,二姨娘就跟我全说了,说是三姨娘曾经勾引过董京墨,没想到被怀夕撞破,从此三姨娘就恨上怀夕了。
菘蓝在一旁啧啧称奇: 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许多故事。哎,不对啊。董府不是勒令不准外传乱说话的嘛,这两个姨娘怎么跟你说这么多?
这你就不知道了吧。紫苏神秘兮兮道,夫人不生养,二姨娘生了一儿一女,如今记名在夫人名下。本来二姨娘凭借子女身份高了起来,就看不起戏子出身的三姨娘,没事就找她麻烦。谁知,去年三姨娘竟然生了个儿子,董皎老来得子,视若珍宝,对这个小儿子溺爱非常。二姨娘就有了危机,生怕三姨娘的儿子以后抢了自己儿子的家产,因此两人关系愈发坏了起来。二姨娘如今正想办法怎么能把三姨娘置于死地呢。
菘蓝拍拍胸口: 这大宅门里果然是阴私不少,不过这也算秘辛了,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当然是茯苓告诉我的了,不仅如此。紫苏从百宝囊里掏出一张面具,做工精巧,眉眼分明,我已经做好了茯苓的面具,同她约定好了,两日后她随管家娘子出门采买,途中我们交换,我入董府。
紫苏在做我的丫鬟之前,曾是江湖上有名的女飞贼,不只轻功了得,还会一手高明的易容术,甚至还会缩骨功。
后来因为她被仇家所伤,被我所救,因缘际会,就做了我的丫鬟。
我知她本领高强,还是嘱咐道: 董府之事有些古怪,你要注意安全,如果十分凶险就撤出来,性命要紧。
我省得,少爷放心。紫苏拍拍百宝囊,肯定不耽误您的事。
我不是那个意思。哎,也罢。我摇摇头,你自己便宜行事就行。
紫苏那边安排好,剩下的就是去醉红颜查访那位刘妈妈。
菘蓝听说是去胭脂铺子,就有点别别扭扭: 那都是小娘子去的,我和少爷两个大男人如何去得?
紫苏看看我,再看看菘蓝,眼珠一转,嘿嘿笑道: 不是男人不就去得了?
菘蓝抖了抖,不禁往后退了两步: 你、你要做什么?别、别过来你别过来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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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爷,呜呜呜~~
嘤嘤嘤~~少爷
十字街头,一个身量纤纤、容颜俏丽的小丫鬟扯着一个高个男子的衣袖泪眼婆娑,看起来分外惹人怜爱。
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,交头接耳。
我强忍着笑,低声安慰: 别哭了,只是去胭脂铺,很快就回去了,都是为了查案,你忍耐下,菘蓝。
没错,这个小丫鬟就是菘蓝易容的。
一来他年纪小,骨架也小,再经过紫苏巧手装扮,扮成小丫鬟毫不违和,甚至还有了两三分颜色。
为了更像女子,紫苏还给菘蓝吃了种药丸,服下后竟连声音都和女子一般无二。
菘蓝咬牙切齿: 紫苏肯定是故意整我,别让我逮到机会,不然要她好看
是是是,你最厉害了我哄着他,咱们先去查案,回头你想怎么给她好看就怎么给她好看
醉红颜是安阳县最大的胭脂水粉铺子,里面卖的东西不仅质量上乘,且样式繁多,每天来光顾的人络绎不绝,店里的员工也多达几十人。
我和菘蓝刚进门,就有一名年轻女子迎了上来: 两位客官想要买些什么?
眼睛十分自然地在我身上转了一圈,又去看身后的菘蓝。
我把人拉到身前: 给她买胭脂,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都拿出来。
菘蓝忙道: 我们是刘妈妈介绍来的,说你铺子里有上好的胭脂
女子了然一笑,看我俩的眼神暧昧了起来,拉着菘蓝往后走。
我待要跟上,一个小厮拦住了去路,满面堆笑道: 后堂都是女子,公子进去怕是不便,不如先去厢房用些茶水。等小娘子选好了,公子再一同回去。
这话说得合情合理,倒是没有办法反驳。
我假作担心道: 她从来没离开过本公子身边,现在一个人去,本公子很担心呐。
小厮咧嘴一笑: 公子放心,咱们这边每一位小娘子都有人相陪,她们经过正统训练,绝对不会出问题的。
那,好吧。我一步三回头地跟在小厮身后往厢房走去,做足一个多情公子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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跟着小厮拐到了一个不小的院落,里面大大小小有十来间屋子。
小厮推开一扇房门,笑道: 公子请稍坐,茶水很快奉上。
我迈步走了进去,小厮从外面关了门。
这屋子是个连三间,中间是厅堂,左右一明一暗两间,挂着门帘。
我挑开左边的门帘,见里面竟然是间书房,桌椅、文房四宝样样不少,靠窗的地方还摆了架古琴,旁边小几上放着一个香炉,里面燃着香。
还挺雅致,我退出来走到右边房间。
挑开门帘,我愣了下,随即了然。
这里是间卧室,门边放着盆架、铜盆、香胰子、汗巾,地上放着一只银瓶,应该是盛水的。
对面是一张奢华的牙床,床上铺着锦被,两旁金钩挂着鲛绡帐。
床头桌上摆着一只美女耸肩瓶,里面插着鲜花。提鼻子闻了闻,室内散发着阵阵幽香。
我低头暗笑: 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地方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