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敌营苟且偷生十年,终于逃回故国。
可百姓却说,长公主从未走失。
我才知,宫里早有人顶替了我的位置。
而我视为珍宝的女儿,被养在马厩里,眼神呆滞畏缩,连话都不会说。
1
我跨越千山万水,徒步走回京城时,刚好在朱雀大街上,遇见长公主去别宫避暑的鸾驾。
春风吹起粉色纱幔,露出两张精美白皙的面容。
一张与我有七分相似。
另一张是我这十年来魂牵梦绕的脸。
我那……性情如高山雪莲的驸马,苏云槿。
此刻,他正细心地为公主整理发饰妆面。
目光温柔如月,哪有半点从前待我时的冷清模样?
我抬手抚着被胡人用鞭子抽花的脸,一时间心里既自惭形秽,又满是嫉妒。
苏云槿的眼神骗不了人。
他看着公主的神色,宛如在看一件心爱的宝物。
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,却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。
两人恩爱的场景,让置身人群中,一身破布遮羞、发丝枯萎犹如乞儿的我,有一瞬恍惚。
我仿佛在做一个梦。
梦里的我,在给边疆将士募集粮草时并未被掳。
我就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,和驸马苏云槿年年岁岁,一生一世一双人。
此时鸾驾上的苏云槿和长公主,便是我梦中的模样。
不对,铮儿呢?
我的铮儿在哪?
我被敌国暗探掳走时,铮儿才两岁,正是牙牙学语的年纪。
眼下过去整整十年,她该十二了,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?
我的目光在公主鸾驾长长的队伍里搜寻,甚至连端着水果酒壶的小宫娥都没有放过。
可始终没有找到那张,我那日夜思念的小脸。
铮儿……
她为什么没有和苏云槿,长公主一起去别宫?
娘~~
銮驾后不远,朱雀大街的尽头,忽有一匹小马驮着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匆匆而来。
停
苏云槿叫停銮驾,笑着看向身边千娇百媚的人儿。
公主,你看他来了。
长公主优雅地翻了个白眼。
合该叫他长点教训,昨儿他逃学,本宫不过念他几句,就敢不吃不喝地威胁。这次别宫纳凉,合该不带他……
那小少爷驱马来时,我紧张极了,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。
那眉眼确实与我的铮儿极为相似,但年岁似乎小许多。
大抵才七岁左右。
他不是我的铮儿。
眼见着他在鸾驾旁停下小马,在小宫娥的搀扶下扑入长公主和苏云槿的怀里。
娘,阿蕴错了,您就原谅阿蕴吧我也想去别宫……
阿蕴……
我忽感一阵背后发凉。
身边一起看热闹的百姓羡慕地叹息。
小世子长得可真俊,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这么好的血脉,只这一个孩子,实在可惜了。
妄自议论皇室,你脑袋不要了?
……
一个孩子?
想到某种可能,我如置冰窖,心底升起彻骨的冷意。
不会的……
我可以理解皇室公主不能被辱,皇兄必定不会走漏我被胡人掳走的消息。
他弄一个假公主糊弄百姓,我并不意外。
可铮儿那么小,他和苏云槿一定会好好对她的,对不对?
2
我想过进宫去找皇兄。
可草原的十年,让我深深地明白,很多人哪怕是最亲的人,都不一定靠得住。
我……不敢打草惊蛇。
我去僻静的小河边,将自己清洗干净后,便找去长公主府后门,想问管事婆子谋个差事。
那管事婆子竟是我十年前的贴身宫娥小喜儿。
她瞧见我时,微微愣了愣。
你这破脸婆子怪眼熟的,可我应该没见过你啊?
她盯着我看。
我也大大方方地给她看。
在草原的十年,被不同的胡人折辱都算小事。
真正苦的,是饿着肚子日夜劳作,打草,洗马,给绵羊剃毛,甚至……
胡人稍有不满,我就要挨鞭子。
胡人的女人们拿鞭子抽我的脸,男人们拿鞭子抽我的前胸后腰。
我身上脸上,没有一日是完好的。
自小养尊处优的我,哪里受得了这些折辱?
可多次跳湖寻死,都被他们捞回来继续折磨。
好不容易逮住机会逃出草原。
本想一死了之,可想到多年未见的铮儿。
我便忍受着夜夜噩梦折磨,以及浑身伤痛,咬着牙活下来,徒步走来京城。
饿了吃野草野果,渴了饮些山泉水。
有时山上找不到东西,我连蚂蚁老鼠也是吃的……
我就是想回来,看一眼我的铮儿。
在草原连续十年的折磨,早就打断了我身为大景公主的傲骨,也将我的面貌变得粗鄙枯萎。
瞧着比我真实年龄,老了十岁不止。
所以,哪怕我这般毫不遮掩地站在最熟悉我的小喜儿面前,她也认不出来。
许是,我生得随意吧
我看着她轻笑,她如今也有三十岁了。
这公主府的伙食把她养得面如玉盘,整个人透着轻松和惬意。
她看着我的笑容,若有所思地点点头。
脸上的伤是家里那位打的吧这些狗男人忒不是人。
我微微垂脸沉默,她便当我默认了。
这位姐儿,你尚且合我眼缘,可这公主府里的正经差事不要丑脸。唉只有个洗马厩的差事没人愿干……
我愿意
在草原上,我洗过的马厩和马匹多得数不清,眼下只要能混进公主府,洗多少马我都愿意。
那便好
她点点头,随即又神秘地凑到我耳边。
到地儿,看见什么千万稳住气,看到的事,听到的话,都埋在肚子里,永远不能说出去。不然,谁都救不了你的命。
我乖巧地点点头,心里隐隐升起好奇。
但十年的苦难,早已把我的性情磨得毫无生气,她自然不能从我脸上瞧出什么。
她让下人带我去马厩时,我冲她点了点头。
谢谢喜……嬷嬷……
她微微一愣。
你怎么知道我叫喜……嬷嬷?
我叹息了一声。
来时,向人打听的。
随后,我便跟着下人匆匆走了。
所以没有瞧见,小喜儿红着眼盯着我的背影看了许久许久。
马厩里臭气熏天,到处都是蚊虫苍蝇,几无落脚之处。
角落里还有铁链拖动的声音,但我没去细看。
因着草原十年的经历,叫我下意识就拿起工具清扫起来。
直到将近日落时,我才提着扫把和水桶朝铁链声传来的最后一个马厩走去。
3
看到最后那个马厩里用铁链锁着的小脏孩时。
窒息感瞬间笼罩我。
砰
水桶和扫帚跌在地上,发出的声响引起马厩里那个干瘦身影的注意。
她抬起头,呆呆地看向我。
双眼空洞无神,面色枯黄,手里捏着一个发霉的馒头。
身上的破布,连遮羞都做不到。
最可怕的是,她身下那处红肿撕裂淌着血……
只要是个圆过房的人都知道,那是怎么一回事。
我看着她宛如第二个我的面容与神情,心疼得无法呼吸。
我想过和铮儿的各种见面方式。
但从未想过这种。
为什么?
凭什么?
我走进去,不顾她下意识的反抗,将她紧紧搂进怀里,盯着她耳后那块蝴蝶形状的胎记,久久无法言语。
铮儿
十年来的隐忍与痛苦瞬间淹没了我。
我本以为,我受再多的苦,我的女儿好好生活在父亲身边总是能幸福的。
哪怕有了后娘,她总还有个当皇帝的舅舅,他总不至于让她过得太苦……
可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这样……
被我紧紧搂进怀里的铮儿原本十分抗拒,可喘了几口气后,忽然皱了皱鼻子,像一只小狗一样趴在我的脖子上闻来闻去。
原本空洞的眼睛也越来越亮,最后竟像小时候一样,把自己蜷缩起来,窝进我的怀里,皱着鼻子安心地睡着了。
我下意识地轻拍着她的脊背,低声吟唱着她儿时最爱听的摇篮曲。
月儿明,风儿静,树叶儿遮窗棂啊。蛐蛐儿叫铮铮……
铮儿在我怀里吸了吸鼻子,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衣领,轻轻喊了一声娘亲。
我记得我被掳走时,她恰恰只会说娘亲和爹爹。
但是,她此时的娘亲却叫得十分不熟练。
如果不是我一直记着她牙牙学语时的模样,定然发觉不出她发音十分不正常。
好像比我离开时,还要不熟练,可是她已经十二岁了啊
我咬着牙,咽下涌上喉咙的铁锈味。
铮儿乖,娘亲在……
把铮儿哄睡后,我把铮儿住的马厩里里外外都清洗干净。
然后,才撕下自己的裙摆,洗干净后,一点点轻柔地给铮儿擦洗。
特别是身下那处和脚铐靠住的脚踝,清洗干净后,依然能闻到腐烂的味道。
脚踝的位置,有些地方已经腐烂见骨了。
苏云槿啊苏云槿,你怎么能这么狠心?
我脱下衣服小心翼翼地给铮儿穿上,把她手里发霉的馒头放在自己嘴里,一点点咀嚼。
干硬腐朽的味道,混着眼泪的苦涩,被我一点点吞进肚子里。
太阳落山之际,我从下人厨房那边要来两个白面馒头,回到马厩后,轻轻塞进还在熟睡的铮儿手里。
4
夜深,我掏出从草原一个胡人那里得来的一把匕首,撬开了铮儿脚上的铁铐。
背着她摸黑去了后花园。
后花园里,满院子盛开的蔷薇花,在夜风中起起伏伏,宛如一片黑红色的海在推波助澜。
呵
我看着花海嗤笑。
我最爱的是海棠花。
当初建公主府的时候,我要在院子里种满海棠花,苏云槿却说海棠没有蔷薇来得鲜艳。
最后我为了迎合他,也不想委屈自己,这后院便海棠蔷薇混种。
他却说俗气得很。
最后,我请了全国最有本事的花匠,将两种花毫无违和感地融合在一起。
我对他说: 槿哥哥,你看这些花儿,是不是像我们两个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?
他当时没有说话,我以为他默认了。
如今想来,却是可笑至极。
因为,刚刚路过花匠的花园时,听到两名花匠的对话。
最近的蔷薇花,开得不是很好啊要多施肥才行,不然公主看了会不高兴。
嗯,确实,最近的花瘦了些。公主殿下以前明明最喜欢海棠,后来却更喜欢蔷薇和月季了,说是更平易近人些……
啧人心是会变的,驸马以前不也很喜欢小郡主……
啧,瞎说什么呢?脑袋不要了……
想起今日鸾驾上长公主一头的蔷薇花头饰,我扯嘴冷笑。
其实,我一直知道苏云槿最爱的是兰花。
当初他说要种蔷薇的时候,我还意外了一下。
眼下想来,当初的苏云槿说蔷薇比海棠好,其实他是想说,他心中那人比我好吧
而我竟然还费尽心机地想将两种花融合在一起……
好在,花园里的花虽然变了,但是花园的大致布局并不会变。
我抱着几乎站不起来的铮儿猫入假山,摸到一块暗处凹陷的石头旋转之后,身前的一座假山悄悄裂开。
漆黑的地道出现在眼前。
冷风灌入地道的一瞬间,地道两侧的石壁上燃起一道道火柱。
火光激烈地跳动,仿佛在迎接主人的回归。
我抱着骨瘦如柴的铮儿,一步步昂首挺胸地走进去,身后的石壁随之关闭。
在地道的深处,有一个密室。
密室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,甚至还有一条地下河在一旁流淌。
这里好像长期有人打扫,居然一尘不染。
我紧紧抱着两个白面馒头,把一脸懵懂的铮儿放在柔软的大床上。
她好奇地打量四周,但是一只枯瘦的手,却紧紧揪着我的衣角。
为了让她安心,我在她身边坐下,将她搂进怀里,轻抚她的脊背,极尽全力让自己干哑的声线柔和下来。
铮儿,娘亲不会走,娘亲是想给你去弄一些金疮药。我们娘俩,都需要好好休整一下。
可即便我这么说,她依旧不肯松手。
那双空洞的眼睛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她明明没有哭,我却觉得她已经哭得快晕过去了。
她揪着我衣角的手,紧得关节都发白了。
乖娘真的只是出去拿药……
5
由于铮儿始终不肯让我离开,我便只能先哄她入睡。
可她似乎知道我的想法,竟硬撑着怎么也不肯再睡了。
那两个被她视若珍宝的馒头,她小心翼翼地分了一个给我。
因为她听见我的肚子咕噜噜响了一阵。
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,接过馒头后,轻轻撕下一片塞进她的嘴里。
她囫囵吞下后,舔干净嘴唇,竟对我扯了扯嘴角。
她似乎想笑,但却忘了怎么笑了。
我当即想笑一个,教教她。
却发现自己好像也忘了……怎么笑了。
只能将馒头一点点撕下来,喂进她嘴里。
铮儿竟也有样学样,一点点撕下来喂给我。
她身体亏空得太厉害,胃也被饿得极小。
在吃完半个馒头后,就吃饱了,靠在我的肩膀上,缓缓昏睡过去。
我强忍着心疼,将她放倒在床上,盖上被子。
坐在床边,在烛光下静静打量她。
我很奇怪铮儿为什么能靠气味就认出我。
毕竟我在草原十年,身上早已充满了马厩牛羊的臭味。
可我知道,她真的是我的铮儿。
不管是和我如出一辙的五官,还是耳后的胎记,还是脊柱尾骨上多出的一小节尾巴尖尖……
是的,她是个特殊的孩子。
一出生就被稳婆说不祥,但我和苏云槿极力将这事儿瞒下。
当时,苏云槿差点杀了稳婆灭口,我以为他也是十分爱重我们的孩子的。
呵
如今回想,他不过是怕这孩子的特殊,伤了他的脸面吧
我在床尾的抽屉里找到一瓶未开封的伤药,挑开后给铮儿轻轻抹上。
有些肉腐烂了。
我犹豫了片刻,便找来麻药,涂抹后,把匕首放在烛火上烤过,忍着泪,红着眼,一点点给她剔除,再止血上药。
我的铮儿,她不该受这样的苦的。
不该的。
等处理完伤口后,我在密室里的书桌上,写了一张纸条,丢进一旁石壁的暗格里。
又从另一个暗格里,拿出一个雕工精美的实木盒子。
这是我准备送给皇弟二十二岁生辰时的贺礼。
啪
打开盒子后,里面露出一块漆黑的玄铁令牌。
在密室的衣柜里掏出一身夜行衣穿上后,我把玄铁令牌塞进了衣兜里。
而后,深深望了眼熟睡的铮儿,心下一狠,便头也不回地走进暗道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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