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坟场的天空，从未真正明亮，也从未彻底黑暗。
它永恒地悬浮在一种濒死的、暧昧的光线中，如同一个持续了亿万年的黄昏，或者一个永远等不来黎明的长夜。
这片天穹的色彩是无法用调色盘复制的——是淤青般的紫、陈年血迹般的褐、深海般的幽蓝，以及一丝病态而温暖的橘红，所有这些颜色被粗暴地混合、搅拌，最终沉淀成一种压抑的、仿佛能吸收所有声音的灰色画布。
然而，在这片灰色的基底上，却有无穷无尽的光带在流淌、蜿蜒、爆裂、重生。
这些被称为“忆霭”的光，是无数高浓度记忆能量折射出的辉光，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极光，无声地在上方上演着永不停歇的哑剧。
光线本身似乎具有粘稠的质感，沉重地照耀着下方那片由“过去”构成的大地。
这里的大地，是凝固的时间，是层叠的往昔。
踩上去的感觉并非坚实，而是一种奇特的、令人不安的柔软与弹性，仿佛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、由无数固化了的叹息和呐喊构成的沼泽之上。
脚下不会留下足迹，但当靴底抬起时，偶尔会有些许过于脆弱或执念未消的情绪碎片，像受惊的透明萤火虫，从接触点倏然迸溅出来。
它们可能是某个瞬间的恐慌，一段模糊的童谣，一股无名的嫉妒，在空中闪烁一下，发出微不可闻的啜泣或轻笑，便迅速消散，融回背景那永恒的低语声中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——是陈年羊皮纸的霉味、冰冷钢铁的腥气、雨后墓园的泥土芬芳，以及某种类似苦杏仁的、若有若无的毒性甜香。
这种独特的气息钻入鼻腔，能首接作用于意识深处，勾起一种莫名的、无边无际的乡愁与哀伤。
极目远眺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海洋。
海水的颜色是一种诡异的、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灰，比铅云更沉重，比晨雾更虚幻。
当它平静时，海面如同一面巨大无朋的、未经打磨的暗色银镜，倒映着天上流动的“忆霭”。
但那倒影是扭曲的、失真的，仿佛隔着一层布满泪水的玻璃观看，将那些华丽的光带拉扯成狰狞怪诞的形状。
这并非由水分子构成的海洋，而是更为基础、更为原始的“忘川”——由尚未凝结成形的、海量的记忆流和信息尘埃组成的混沌之海。
任何拥有完整自我意识的生灵，若胆敢踏入其中，都会被这无穷无尽的、杂乱无章的记忆信息瞬间冲刷、同化，最终意识消散，成为这灰色洪流中又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。
唯有在靠近“海岸”的区域，在某种尚不可知的规则作用下，这些记忆流才会凝聚成各种具象的形态：或是璀璨夺目、内含完整场景的记忆结晶；或是扭曲狰狞、封印着巨大痛苦的情感化石；或是如同幽灵般半透明、不断重复某个动作的记忆残影。
陈默，就站在这片被称为“断念礁”的、黝黑嶙峋的礁石带上。
礁石带如同一条巨大怪物的脊椎骨，残忍地刺入那一片死寂的灰色海洋。
永不停歇的风，裹挟着亿万生灵的破碎思绪和冰冷湿气，吹拂着他深色外套的衣角，拍打在他线条硬朗、却难掩疲惫的脸上。
他是一名“潜行者”，一个凭借与生俱来的、能够深入并解读记忆现场天赋的侦探。
他的眼神像两把经过千次淬火、万次打磨的短刀，锐利得能剖开最虚伪的表象，但在这锐利之下，是无法掩饰的、深入骨髓的倦怠，仿佛一只在无尽暴风雨中飞行了太久、羽翼早己被寒霜浸透的孤鹰。
此刻，他竖起的衣领，不仅是为了抵御物理上的寒冷，更是为了隔绝那无孔不入的、能悄然瓦解意志的记忆低语。
他此行的目标，据那位看守记忆坟场入口、仿佛与这片土地同样古老的“守墓人”用砂纸摩擦般沙哑的嗓音透露，那个传说中的“空洞”，最常在这片荒凉危险的“断念礁”区域出没。
“空洞”。
一个在潜行者圈子中流传己久，却鲜有人亲眼见证的传说。
它被描述为一个绝对的“无”，一个能无限容纳记忆信息而不被其玷污或改变的完美容器。
没有过去，没有未来，甚至没有“现在”的自我意识，如同一张永恒空白、却等待书写的圣纸。
对陈默而言，这个传说并非茶余饭后的谈资，而是他追查那桩棘手的“连环意识盗窃案”的关键突破口。
数个现实世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，其最核心、最定义自我的记忆被某种力量精准地、残忍地窃取，只留下一具具行走的、空洞的躯壳。
所有的线索，经过他数月不眠不休、跨越多个维度的追踪，都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，最终指向了这片连最资深潜行者都视若畏途的记忆坟场，并聚焦于这个名为“空洞”的存在之上。
它要么是凶手利用的终极工具，要么，就是揭开所有谜团的那把唯一的钥匙。
陈默强迫自己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，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苦杏仁甜香的冰冷空气，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险恶环境。
他像一只在雷区行走的猫，每一步都轻盈而谨慎。
脚下的礁石本身就是一部部沉默的、痛苦的史诗：有些部分晶莹剔透如最纯净的水晶，内部冻结着某个生命瞬间的极致狂喜或撕心裂肺的剧痛，光影在其中流转，无声地呐喊；有些则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，当那永恒的风穿过时，便会奏响一曲由成千上万种叹息、哭泣、哀嚎和癫狂大笑混杂而成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亡灵交响乐；更有一些礁石的表面，会如同接触不良的老旧电影银幕般，突然闪烁起一段模糊不清的影像——一个绝望的拥抱，一场无人见证的背叛，一次猝不及防的死亡——旋即又湮灭于黑暗。
他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，在自己的意识外围构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，才能避免被这些过于强烈和杂乱的残留情绪所牵引、同化，最终沦为这记忆坟场里又一个迷失的游魂。
就在这时，一种绝非来自物理感官的异样感觉，如同冰凉的蛇，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脊椎。
不是声音的消失，也不是光线的变化，而是一种……更为本质的“缺失感”。
仿佛在前方不远处，存在一个无形的、温和却无比贪婪的漩涡，正在持续地、近乎霸道地吸纳着周围的一切。
声音传播到那片区域，变得模糊而遥远，像是从深水彼岸传来；绚丽诡异的“忆霭”光晕流经那里时，也变得温顺、黯淡，仿佛被吸走了大部分能量；就连脚下礁石中那些永不停歇的、饱含情感的呜咽声，在接近那片区域的边界时，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，变得微弱下去，最终归于一种令人心慌的、绝对的寂静。
这种“静”，并非田园诗般的安宁，而是一种缺乏生命气息的、虚无的“无”。
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，随即更加沉重地跳动起来。
猎人的本能让他瞬间进入高度戒备状态。
他立刻刹住脚步，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一块散发着刺骨绝望气息的巨岩阴影之后。
他放缓呼吸，运用起多年潜行生涯磨砺出的技巧，将自身的心跳、体温乃至最细微的思维波动都压抑到近乎消失的程度。
他变成了一道真正的影子，借助嶙峋怪石的掩护，以毫米为单位，悄无声息地向前滑行。
当他最终绕过最后一道如同屏风般伫立的、表面不断浮现又幻灭着各种惊恐扭曲面孔的黑色礁石时。
视野，豁然开朗。
也就在那一刹那，陈默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，真的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攫住，停滞了。
一个身影，背对着他，坐在礁石的最边缘，双脚随意地悬在下方那灰蒙蒙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“忘川”之上。
他穿着简单得近乎原始的衣物，材质看起来像是未经染色的粗亚麻，颜色是本白，在迷离诡异的“忆霭”光晕下，却显得异样干净，与周围污浊、混乱、充满痛苦色彩的记忆残骸形成了极其尖锐的对比。
身形略显单薄，肩膀的线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感，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，就能将他从这块礁石上吹落，坠入那万劫不复的灰色虚空。
然而，那头墨黑色的短发，却在这种能量混乱的环境下，泛着一种异常健康、柔顺的光泽，如同最高级的鸦羽绸缎。
最让陈默感到震撼乃至一丝恐惧的，是以那身影为中心，方圆十数米内所形成的那片绝对的“领域”。
这里的“忘川”海面平滑如镜，不起一丝最微小的涟漪，如同死水。
空中流动的“忆霭”光带流经此处时，也变得异常缓慢、柔和，仿佛拥有了生命和敬畏之心，小心翼翼地绕行。
而那片空间里无处不在的记忆低语、情感噪音，在这里被彻底净化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几乎能压碎耳鼓膜的、缺乏任何生机反馈的绝对寂静。
这里是一个“空洞”，一个现实规则的“奇点”，一个存在于喧嚣记忆海洋中的、绝对的“无”之领域。
就在这时，天空，竟然落下了雨滴。
在记忆坟场，下雨是极其罕见且充满象征意味的现象。
这些“雨滴”并非水珠，而是那些过于轻盈、琐碎、无法沉淀也无法凝结成形的记忆碎片，是思维的尘埃，是连“忘川”都不愿接纳的、最微不足道的“过去”。
它们冰凉，没有实质重量，带着各种转瞬即逝的情绪——一丝淡淡的遗憾，一抹无名的焦虑，一段模糊的童年歌谣，一股短暂的食欲——落在皮肤上，瞬间就会消散，只留下一丝微弱的、如同雪花触碰肌肤般冰凉而迅速的感触，随即了无痕迹。
一滴雨，恰好落在陈默的鼻尖。
一股淡淡的、难以言喻的“怅然若失”感，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中，迅速晕开，渗透他的感知，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几乎就在同一时刻，仿佛被这滴微不足道的“心雨”所惊动，又或是终于感知到了陈默这个携带完整意识与明确目的的“异物”闯入，那个坐在礁石边缘的身影，缓缓地、以一种非人类的、近乎机械般平稳的速度，转过了头。
时间，在陈默的主观感受中，仿佛被无限拉长、变得粘稠而缓慢，如同凝固的琥珀。
他看清了那张转过来的脸。
出乎意料的年轻，甚至可以说得上清秀，皮肤是一种久未见光的、近乎透明的白皙，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血管。
五官轮廓柔和干净，没有任何攻击性，但也没有任何鲜明的、属于人类的情绪色彩，像一幅刚刚用最细的铅笔勾勒出轮廓、还未及上色的素描。
然后，他的目光，无可避免地撞上了那双眼睛。
那是陈默漫长而曲折的潜行者生涯中，从未见过，甚至无法想象的 eyes。
颜色是纯粹的黑，却并非深不见底、蕴含秘密的幽潭，而是……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、绝对的清澈。
如同宇宙诞生前最原始的虚空，没有任何星尘，没有任何历史，干净得像一面绝对光滑、映不出任何影像的镜子。
这双眼睛，与这片充斥着过往残骸、欲望、悲伤与疯狂的记忆坟场，形成了无比尖锐、无比荒诞、令人心悸的对比。
它们像是在无声地质问：为何会有如此多的“存在”？
为何会有如此沉重的“记忆”？
那双眼睛的主人，脸上没有任何戒备、好奇、恐惧或欢迎。
只有一种近乎初生婴儿般的、纯粹的无知与空白。
他微微歪着头，用一种研究奇特自然现象般的目光，打量着这个突兀出现在他绝对领域内的不速之客，眼神里没有任何评判，仿佛只是在辨认一个从未见过的、复杂的符号。
接着，他开口了。
声音清冽，像冰冷的雨滴敲打在光滑的琉璃瓦上，干净，透亮，不带任何情感的波纹，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空间背景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寂静，清晰地传入陈默的耳中。
“你……”他顿了顿，长长的、如同蝶翼般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下，似乎在有限的内在词汇库中搜寻最精确的表达。
最终，他用一种确认某种客观事实般的、平淡无奇的语气，轻轻问道：“是我的一段记忆吗？”
“……”陈默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潮湿的手紧紧扼住，所有预先反复推演过的说辞——威逼、利诱、冷静的逻辑分析、充满技巧的谈判话术——在这一刻，在这句天真到近乎恐怖、却又完全符合其存在逻辑（对于一个“空洞”而言）的问题面前，彻底土崩瓦解，显得如此可笑、苍白且毫无意义。
他深刻地意识到，守墓人口中那个轻飘飘的“空洞”二字，所代表的现实，远比他凭借最疯狂的想象力所构想的，要更加绝对，更加……超乎理解。
他看着对方那双倒映着天际迷离“忆霭”、却依旧空无一物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信息的眼睛，看着又一滴不知承载着何种微小情绪的“心雨”珠，顺着对方光滑白皙的脸颊皮肤，缓慢滚落，最终滴落在下方寂静的“忘川”中，连一丝最微弱的涟漪都未曾激起。
更远处，记忆礁石中那些永不停歇的、悲伤的呜咽，被风断断续续地送来，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。
在那一刻，一股无比清晰、无比强烈的预感，如同淬毒的冰锥，狠狠刺入陈默的脊椎，瞬间蔓延至全身：无论这场追寻的最终答案是什么，是真相大白、水落石出，还是踏入万劫不复的永恒深渊，从他踏上这片名为“断念”的礁石、对上这双名为“空洞”的眼睛的瞬间，他就己经注定要迷失在这片无边无际、吞噬一切意义的记忆之海了。
他作为侦探所依赖的理性世界，或许将在此划上一个休止符。
而某种更为庞大、更为私人、也更加危险的旅程，己然随着那第一滴雨的落下，无声无息地，拉开了它沉重而潮湿的帷幕。
前方的未知，不再是需要解开的谜题，而是可能将他自身也吞噬殆尽的、温柔的虚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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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，那头墨黑色的短发，却在这种能量混乱的环境下，泛着一种异常健康、柔顺的光泽，如同最高级的鸦羽绸缎。
最让陈默感到震撼乃至一丝恐惧的，是以那身影为中心，方圆十数米内所形成的那片绝对的“领域”。
这里的“忘川”海面平滑如镜，不起一丝最微小的涟漪，如同死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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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这时，天空，竟然落下了雨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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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们冰凉，没有实质重量，带着各种转瞬即逝的情绪——一丝淡淡的遗憾，一抹无名的焦虑，一段模糊的童年歌谣，一股短暂的食欲——落在皮肤上，瞬间就会消散，只留下一丝微弱的、如同雪花触碰肌肤般冰凉而迅速的感触，随即了无痕迹。
一滴雨，恰好落在陈默的鼻尖。
一股淡淡的、难以言喻的“怅然若失”感，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中，迅速晕开，渗透他的感知，旋即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几乎就在同一时刻，仿佛被这滴微不足道的“心雨”所惊动，又或是终于感知到了陈默这个携带完整意识与明确目的的“异物”闯入，那个坐在礁石边缘的身影，缓缓地、以一种非人类的、近乎机械般平稳的速度，转过了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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接着，他开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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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终，他用一种确认某种客观事实般的、平淡无奇的语气，轻轻问道：“是我的一段记忆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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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着对方那双倒映着天际迷离“忆霭”、却依旧空无一物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信息的眼睛，看着又一滴不知承载着何种微小情绪的“心雨”珠，顺着对方光滑白皙的脸颊皮肤，缓慢滚落，最终滴落在下方寂静的“忘川”中，连一丝最微弱的涟漪都未曾激起。
更远处，记忆礁石中那些永不停歇的、悲伤的呜咽，被风断断续续地送来，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。
在那一刻，一股无比清晰、无比强烈的预感，如同淬毒的冰锥，狠狠刺入陈默的脊椎，瞬间蔓延至全身：无论这场追寻的最终答案是什么，是真相大白、水落石出，还是踏入万劫不复的永恒深渊，从他踏上这片名为“断念”的礁石、对上这双名为“空洞”的眼睛的瞬间，他就己经注定要迷失在这片无边无际、吞噬一切意义的记忆之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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