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妍八岁这年，青柳村的西头多了户人家。
那是间和姜家差不多的土坯房，墙皮却刷得干干净净，没半点斑驳的泥痕。
窗台上摆着两盆野菊花，黄灿灿的花瓣迎着风轻轻晃，连门口的柴堆都码得整整齐齐，像用尺子量过似的。
搬来的是个独居阿婆，头发花白得像初落的雪，却梳得一丝不苟，用根乌木簪子绾在脑后。
她身上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，针脚平整，袖口虽有些磨损，却浆洗得透亮。
阿婆脸上爬满了皱纹，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会挤在一起，可眼神却温和得像春日的暖阳，落在人身上，能驱散骨子里的寒。
村里人都叫她张阿婆，没人知道她的全名，只从偶尔的闲谈里听出些零碎——她的丈夫早年跟着队伍去了前线，再也没回来；独子长大后也当了兵，去年冬天寄来最后一封信，说要守着阵地，让她好好活着。
后来家乡遭了蝗灾，地里的庄稼全被啃光了，她实在活不下去，才背着个旧包袱，一路乞讨着辗转到了青柳村，租下这间空房，靠着给人缝补浆洗换些粗粮度日。
张阿婆搬来的第三天，就撞见了在河边洗衣裳的姜妍。
那时正是早春，河里的冰刚化没多久，河水还带着刺骨的冰碴子，风一吹，能冻得人骨头疼。
姜妍赤着脚站在河边的青石板上，脚趾冻得通红发紫，像熟透的桑葚，有些地方甚至裂了小口，渗着血丝。
她的双手泡在水里，指节肿得像小萝卜，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。
面前的木盆里堆着苏氏和姜老实的衣服，有苏氏的绸缎褂子，还有姜老实的粗布棉袄，件件都比她的身子还重。
她得踮着脚，用尽全力才能把棒槌抡起来，再狠狠砸在布面上，泡沫顺着河水漂走，混着她额角的汗珠——那汗珠刚冒出来就带着凉意，落在冰冷的石头上，瞬间没了痕迹。
“娃，这天寒地冻的，怎么不穿鞋？”
张阿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。
姜妍吓了一跳，手里的棒槌“哐当”一声掉在水里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，冰凉刺骨。
她慌忙弯腰去捡，头埋得低低的，不敢看人——在这个村里，她见惯了旁人的白眼和呵斥，怕眼前这陌生阿婆也是来骂她“丧门星”的。
张阿婆却没多说什么，只是慢慢走过去，蹲下身，把自己脚上的布鞋脱了下来。
那是一双千层底的布鞋，鞋帮有些旧了，却干干净净，还带着阿婆身上的体温。
她轻轻握住姜妍的脚，那双脚冻得发僵，像块冰疙瘩，张阿婆用手心裹着，一点点焐着，然后把布鞋慢慢套在她的脚上。
鞋子稍微大了点，阿婆就从兜里掏出块碎布，塞在鞋头里，刚好合脚。
姜妍的眼泪差点掉下来，长这么大，除了死去的娘，还没人这样疼过她。
“跟阿婆回家。”
张阿婆牵着她的手，往自己的屋子走。
阿婆的手很暖，掌心有些粗糙的茧子，却格外有力，能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。
屋里烧着个小煤炉，火苗在炉子里轻轻跳，暖意扑面而来，驱散了姜妍身上的寒气。
桌上还放着一碗刚煮好的玉米粥，冒着袅袅热气，香味顺着鼻子往心里钻。
张阿婆端起粥，用勺子搅了搅，又吹了吹，才递到她手里：“快喝，暖暖身子，别冻坏了。”
说完，她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半旧的碎花棉袄，棉袄的领口缝着一圈软乎乎的新棉花，是阿婆自己絮的，摸起来格外暖和。
“这是我儿媳以前穿的，她走得早，你穿正好，别冻着了。”
姜妍捧着热粥，小口小口地喝着。
粥里放了点红糖，甜丝丝的，暖意在胃里慢慢散开，顺着血管流到西肢百骸，连冻僵的手指都渐渐有了知觉。
这是她长到八岁，第一次有人给她暖脚，第一次有人给她喝热乎的甜粥，第一次有人把干净暖和的衣服递到她手里。
她不敢哭，怕眼泪掉进粥里，坏了这份难得的温暖，只能把脸埋在碗沿，任由热流在眼眶里打转，把视线都模糊了。
从那天起，张阿婆就成了姜妍暗无天日的日子里，唯一的光。
苏氏总让姜妍天不亮就去地里割猪草、拾柴火，常常不给她早饭吃。
张阿婆知道了，就每天天不亮起来，在小煤炉上蒸个白面馒头——那白面是她攒了好久的粗粮，跟村里的面粉坊换的——用干净的粗布包好，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姜妍，还会再三叮嘱：“藏好，别让你后娘看见，饿了就偷偷吃一口。”
有次姜妍洗苏氏的绸缎帕子，那帕子料子金贵，一泡在水里就发滑，她没留神，用棒槌砸破了个小口。
苏氏发现后，拽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，额头磕出了血，火辣辣地疼。
姜妍不敢哭出声，只能躲在柴房里，捂着伤口默默掉眼泪。
张阿婆听见了柴房里的啜泣声，悄悄摸进来，手里拿着一瓶自制的草药膏——那是她用山上采的草药熬的，治磕碰伤特别管用。
阿婆用干净的棉签蘸着药膏，轻轻涂在她的伤口上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她，嘴里还低声念叨着：“娃，别跟她们一般见识，忍忍，等你长大了，翅膀硬了，就能离开这里，过自己的好日子了。”
姜妍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。
她攥着小小的拳头，在心里一遍遍地想，等她长大了，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，给阿婆买最暖和的新棉袄，买最甜的糖，买最好吃的白面馒头，还要带着阿婆离开青柳村，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，再也不让阿婆一个人孤零零的。
变故发生在那年深秋。
那天姜妍在村外的荒地里挖野菜——苏氏说家里的菜不够吃，让她挖满一篮子才能回家吃饭。
她刚挖了半篮子荠菜，就听见西头传来张阿婆的咳嗽声。
那咳嗽声格外急促，一声接着一声，像破了的风箱，还带着喘息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。
姜妍心里一紧，手里的小铲子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她顾不上捡，也顾不上篮子里的野菜，拔腿就往阿婆家跑。
路上的落叶被她踩得“沙沙”响，跑到阿婆家门口时，她的手心都攥出了汗，连呼吸都变得急促。
“阿婆，阿婆您没事吧？”
她用力敲着门，声音带着哭腔，怕里面的人出什么事。
门很快开了，张阿婆扶着门框，脸色苍白得像张纸，嘴唇干裂得起了皮，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，连说话都喘着气：“没事……老毛病了，一到秋凉就犯，过会儿……过会儿就好了，你别担心。”
姜妍看着阿婆虚弱的样子，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。
她想起去年夏天，她跟着村里的老中医上山采药——老中医心善，见她可怜，偶尔会教她认几种草药。
那时老中医指着一种开着白色小花的草药说，这叫“白前草”，煮水喝能治久咳，尤其是老年人的老咳嗽，特别管用。
她抹了把眼泪，吸了吸鼻子，对张阿婆说：“阿婆，您等着，我去给您找药！
您千万别出事！”
不等阿婆阻拦，她就转身往村后的山跑。
深秋的山路满是落叶，踩上去又软又滑，姜妍摔了好几跤，膝盖擦破了皮，渗出的血混着泥土，结成了暗红的痂，疼得她龇牙咧嘴，却连揉都没揉一下，爬起来继续跑。
她凭着记忆在山里找，绕了好几个山坡，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土坡上，看见了一片开着白色小花的草药——那就是白前草。
她赶紧蹲下来，用手挖——没有铲子，她就用指甲抠，指尖磨得通红，甚至渗了血，泥土钻进伤口里，又疼又痒，可她一点都不在乎，只想着快点挖够草药，给阿婆煮水喝。
她用衣襟裹着挖好的草药，一路跑回阿婆家，进门就首奔灶台。
她先把草药洗干净，用阿婆的小剪刀剪成小段，放进锅里，添上适量的水，然后生火煮。
火苗舔着锅底，发出“噼啪”的轻响，锅里的水渐渐冒泡，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。
她守在灶台边，眼睛紧紧盯着锅里，时不时掀开锅盖看看，生怕煮糊了，治不好阿婆的咳嗽。
等草药汤煮好，颜色变成了深褐色，她小心翼翼地倒在碗里，用嘴吹了好一会儿，首到不烫了，才端到张阿婆面前，眼里满是期待：“阿婆，您喝了这个，咳嗽就会好了。”
张阿婆看着碗里褐色的药汤，又低头看见姜妍满是泥土和伤口的手——那双手的指尖还在渗着血，裤腿上全是泥污，膝盖上的伤口还露着红——眼眶一下子就红了。
她伸出手，轻轻摸了摸姜妍的头，声音哽咽着：“娃，你这是……为了阿婆，跑了多远的路啊？
手都弄成这样了……阿婆，我没事，一点都不疼。”
姜妍笑着摇头，把碗往阿婆手里又递了递，眼神里满是急切，“您快喝，喝了咳嗽就好了，您别难受了。”
张阿婆接过碗，慢慢喝着药汤。
药汤有点苦，苦得她皱了皱眉，可她喝在嘴里，却觉得心里暖得发烫，比任何甜水都好喝。
没过多久，她的咳嗽果然轻了些，呼吸也顺畅了不少，胸口的闷痛感也缓解了。
她拉着姜妍的手，让她坐在自己身边，把她轻轻揽进怀里，用自己的棉袄裹着她：“妍妍，你真是个好孩子，比亲孙女还亲。
以后不管有啥难事，都跟阿婆说，阿婆帮你扛着，别一个人憋在心里。”
姜妍靠在阿婆怀里，闻着阿婆身上淡淡的皂角香，心里觉得特别踏实。
她闭上眼睛，小声说：“阿婆，有您在，我不怕。”
她想，只要有阿婆陪着，就算苏氏再凶，赵氏再刻薄，日子再苦，她也能撑下去。
可她没看见，张阿婆看着窗外飘落的枯叶，眼神里藏着的深深担忧——她知道，姜家的人自私又刻薄，绝不会容下这份不属于他们的温暖。
她更知道，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差，怕是护不了这孩子多久了。
一场更大的磨难，正在不远处等着这个可怜的娃，而她，或许没办法再替她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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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妍笑着摇头，把碗往阿婆手里又递了递，眼神里满是急切，“您快喝，喝了咳嗽就好了，您别难受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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药汤有点苦，苦得她皱了皱眉，可她喝在嘴里，却觉得心里暖得发烫，比任何甜水都好喝。
没过多久，她的咳嗽果然轻了些，呼吸也顺畅了不少，胸口的闷痛感也缓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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