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时节的江南，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墨画。
天色终日阴沉，云层低垂，仿佛伸手便可触到湿漉漉的灰。
砚溪的水位涨了三寸，河面泛着浑黄的波光，两岸的柳树垂着沉重的枝条，叶片上挂满水珠，不时滴落，敲在青石板上，发出“滴答、滴答”的轻响，如同时间在低语。
沈念慈坐在绣房里，手中捏着一方素帕，针线却迟迟未动。
她本想绣一幅《荷花图》，可心神不宁，针脚歪斜，竟将一朵半开的荷花绣成了残败的模样。
她望着那朵歪斜的花，忽然觉得，竟与自己此刻的心境莫名契合——未及盛放，便己凋零。
“小姐，您又走神了。”
小桃端着一碗莲心茶进来，轻轻放在案上，“这都第三日了，您茶饭不思，连琴也不弹了。
可是……为那日桥上的事？”
念慈抬眼，眸光微闪，随即垂下眼帘：“胡说什么？
我不过是……近日天气闷热，心绪不宁罢了。”
小桃抿嘴一笑：“小姐骗得了别人，可骗不了我。
您自那日回来，眼神就变了。
像……像一潭静水，忽然被风吹皱了。”
念慈不语，只轻轻吹了吹茶面的热气。
茶香袅袅，却压不住心底那股无名的躁动。
她确实无法平静。
自那日桥上与陆承宇相遇，他的身影便如影随形，在她梦里、在她书页间、在她抚琴的指缝中悄然浮现。
她明知不该，却控制不住去想：他此刻在何处？
是否也记得那一眼？
是否也曾在某个雨夜，望着窗外的河水，想起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？
可她更清楚——他们之间，隔着的不只是砚溪的水，还有两代人的恩怨、家族的荣辱、时代的洪流。
她与他，本不该有交集。
可命运，偏偏喜欢开玩笑。
三日后，省立女子师范学院。
念慈作为优秀学生代表，被选中参加“新文化思潮宣讲会”。
会场设在学院礼堂，台下坐满了女学生，个个剪着齐耳短发，穿着素色旗袍，眼神明亮，充满对新世界的渴望。
主讲人是一位从北平归来的青年学者，正慷慨激昂地讲述着“妇女解放”与“思想启蒙”。
念慈坐在前排，认真记录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。
忽然，礼堂外传来一阵脚步声。
几名校警簇拥着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军官走了进来。
那人肩章笔挺，步伐沉稳，眉宇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英气——正是陆承宇。
他奉命前来巡视地方治安，恰逢宣讲会，便临时决定旁听。
他目光扫过台下，忽然顿住。
在前排靠窗的位置，那个白衣女子正低头记笔记，侧脸在雨天的微光中显得格外清丽。
她发髻微松，一缕青丝垂落颈边，随着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。
是他。
是她。
西目未交，心却己乱。
陆承宇在后排落座，目光却始终未离她。
他告诉自己，这只是任务所需，可心底那股异样的悸动，却如春草般疯长。
宣讲会结束，雨下得更大了。
学生们纷纷撑伞离去，念慈站在廊下，望着天边的雨幕，犹豫着是否冒雨回家。
就在这时，一把黑色油纸伞悄然出现在她头顶。
她一怔，侧头望去——陆承宇站在她身侧，距离不过一尺，呼吸可闻。
“沈小姐，”他声音低沉，带着一丝沙哑，“雨大，我送你一程。”
念慈心跳如鼓，指尖微微发颤：“这……不合规矩。”
“我只是尽一个军人的职责，”他语气平静，眼神却炽热，“保护市民安全，不分男女。”
她无言以对，只得轻轻点头。
两人并肩走在雨中，伞下空间狭小，彼此的衣袖偶尔相触，皆如触电般迅速避开。
雨点打在伞面，发出密集的声响，仿佛敲在两人的心上。
“你……常来听这种宣讲？”
陆承宇忽然开口。
“是。”
念慈低声道，“我觉得，女子也该有思想，有选择的权利。”
“可这世道，”他苦笑，“连男子都难自主，何况女子？”
“所以才要争取。”
她抬眼看他，“若人人都因世道艰难便放弃，那黑暗永无尽头。”
陆承宇望着她，忽然笑了。
那笑容如破云而出的阳光，照亮了他一贯冷峻的面容。
“你很特别。”
他轻声道。
念慈心头一颤，低下头：“特别……未必是好事。”
“对我而言，是。”
他语气坚定。
雨声淅沥，两人脚步缓慢，仿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。
可终究，还是到了沈家门前。
念慈停下脚步，轻声道：“多谢陆少尉，就此别过。”
陆承宇望着她，欲言又止，最终只道：“保重。”
她转身欲入，却听他又唤：“念慈。”
她猛地回头。
他站在雨中，军装己被雨水打湿，肩头一片深色，可眼神却亮得惊人：“若有一日，我能挣脱这身军装，我想……与你共赏一次桃花。”
她怔住，眼眶骤热。
雨声仿佛静止，世界只剩他那一句低语，在她心上刻下深深的印痕。
她未答，只轻轻点头，随即转身跑进宅院。
而陆承宇立于雨中，久久未动，任雨水打湿全身。
他知道，自己己陷落。
不是因为她的美貌，而是因为她眼中的光——那是一种不屈的、倔强的、属于新时代女性的光。
她不像那些依附于家族的闺秀，也不像军营里被规训的女兵。
她是自由的，是清醒的，是他在铁血与命令之外，从未见过的另一种生命。
可他也知道——他们之间，隔着的不只是雨幕，还有血与火的过往。
当晚，陆家别院。
林婉卿坐在镜前，手中握着一枚银簪，指尖用力，几乎要将它折断。
“他送她回家？”
她声音颤抖，“在雨里？
共撑一把伞？”
丫鬟低头不敢言语。
“好，好一个陆承宇！”
她猛地将簪子掷向铜镜，发出“当啷”一声脆响，“我等了他十年，他却为一个沈家女子动了心！”
她站起身，眼中泛起泪光，却又被恨意取代：“沈念慈……你以为你是谁？
你母亲早逝，父亲孤僻，沈家早己不复当年荣光。
你凭什么，凭什么能入他的眼？”
她忽然冷笑：“既然你不知好歹，那便别怪我心狠。”
她提笔写下一封密信，封好，交给心腹：“送去沈家，务必让沈老爷亲启。”
信中内容，只有八个字：“私会军将，有辱门风。”
三日后，沈家。
沈崇文将信拍在桌上，脸色铁青：“念慈！
你可知错？”
念慈跪在堂前，雨水未干的裙裾在地上洇出一片深色。
她抬眼，声音清亮：“女儿不知何错之有。”
“你还敢狡辩！”
沈崇文怒道，“你与陆承宇私会，己是大忌。
如今更有人告发你有辱门风，你让沈家颜面何存？”
“私会？”
念慈冷笑，“父亲，我与陆少尉不过偶遇，他因职责送我回家，何来私会？
若这便是有辱门风，那这风，未免太脆弱了。”
“你！”
沈崇文气得浑身发抖，“你可知陆家与我们有何恩怨？
你可知你叔父与陆家小姐的下场？
你竟敢……竟敢重蹈覆辙！”
“那不是重蹈覆辙，”念滋声音颤抖却坚定，“那是……我第一次，觉得活着有了意义。”
“荒唐！”
沈崇文怒喝，“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！
你以为他是真心待你？
他是陆家子弟，肩上扛着的是军令与家族使命。
他若真爱你，为何不光明正大登门？
为何要躲在雨里，偷偷摸摸？”
念慈无言以对，泪水终于滑落。
她知道父亲说得对，可她更知道——心，是无法用道理束缚的。
“从今日起，你禁足家中，不得外出。”
沈崇文冷冷道，“我会为你安排婚事，尽早嫁人，断了这不该有的念想。”
“父亲！”
念慈猛地抬头，“您要我嫁给谁？
一个您选的、合乎门第的陌生人？
您要我像母亲一样，在无爱的婚姻中耗尽一生吗？”
沈崇文身形一震，仿佛被刺中了最深的伤疤。
他沉默良久，终是叹息：“念慈……我不是要你不幸。
我只是……不想你重蹈覆辙。”
他转身离去，背影苍老而孤寂。
念慈伏地痛哭，心如刀割。
她知道，父亲也是受害者——他爱过母亲，却因家族压力无法相守。
母亲早逝，他将所有情感埋入书卷，用礼法与规矩筑起高墙，保护自己，也囚禁女儿。
可她不愿。
她不愿像母亲一样，在沉默中枯萎。
她要爱，要自由，要为自己活一次。
哪怕——粉身碎骨。
夜半，雨仍未停。
念慈独自坐在窗前，手中握着那封被撕碎又拼好的信——是陆承宇托人悄悄送来的。
信上只有寥寥数语：“念慈： 雨夜一别，心绪难平。
我知前路艰险，然情难自抑。
若你愿信我一回，明夜子时，砚溪桥头，我等你。
承宇 字”她望着信纸，泪水滴落，晕开墨迹。
去，还是不去？
去，是背叛家族，是挑战礼法，是将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不去，是成全父亲的“安稳”，是将心锁进坟墓，是让那一眼的惊鸿，沦为一生的遗憾。
她望向窗外的雨幕，仿佛看见那个身影伫立桥头，军装湿透，却依旧挺拔。
她忽然起身，换上那件素白褙子，披上油纸伞，轻轻推开后门。
砚溪桥头，子时将至。
雨声如诉，桥上无人。
她站在桥心，望着河水奔流，心也如这水，翻涌不息。
忽然，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他来了。
陆承宇穿着便服，未戴军帽，发梢微湿，眼神却亮如星辰。
他走到她面前，单膝跪地，握住她的手：“念慈，我知道我不该来，可我若不来，这一生都会悔恨。”
“你可知后果？”
她声音颤抖。
“我知道。”
他抬头看她，“沈家与陆家的恩怨，我比你更清楚。
可我更清楚的是——我爱上了你。
从那一眼起，便再未停止。”
“可我们……不能在一起。”
“能。”
他坚定道，“只要我们愿意。
我可以辞去军职，可以离开陆家，可以带你远走高飞。
去上海，去北平，甚至去海外。
只要你愿意。”
“你疯了。”
她泪如雨下，“你怎可为我放弃一切？”
“不是放弃，”他轻抚她的脸，“是选择。
我这一生，从未为自己活过。
这一次，我想为爱活一次。”
雨越下越大，两人相拥于桥头，仿佛要将彼此揉进骨血，对抗这世界的寒凉。
可就在此时——“啪！”
一声枪响，划破雨夜。
一颗子弹擦过陆承宇的肩头，血花飞溅。
“有埋伏！”
他猛地将念慈护在身后，拔出手枪，警惕环顾。
黑影中，数名持枪男子逼近，为首者冷声道：“陆少尉，司令有令——若你执迷不悟，便请回军营，闭门思过。”
陆承宇冷笑：“是我父亲的人？”
“正是。”
他望向念慈，眼神温柔而决绝：“等我。
我一定会回来。”
她拼命点头，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。
他转身，随那群人离去，背影在雨中渐行渐远，终被黑暗吞没。
念慈跪在桥头，抱着那把油纸伞，失声痛哭。
雨声如雷，仿佛天地也在为这一对恋人悲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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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好，好一个陆承宇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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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这便是有辱门风，那这风，未免太脆弱了。”
“你！”
沈崇文气得浑身发抖，“你可知陆家与我们有何恩怨？
你可知你叔父与陆家小姐的下场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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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父亲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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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然，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他来了。
陆承宇穿着便服，未戴军帽，发梢微湿，眼神却亮如星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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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知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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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能。”
他坚定道，“只要我们愿意。
我可以辞去军职，可以离开陆家，可以带你远走高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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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要你愿意。”
“你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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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是放弃，”他轻抚她的脸，“是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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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猛地将念慈护在身后，拔出手枪，警惕环顾。
黑影中，数名持枪男子逼近，为首者冷声道：“陆少尉，司令有令——若你执迷不悟，便请回军营，闭门思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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