因为最近总有人上山偷猎,我每天夜里都要去山里巡逻。
这天我边啃火腿肠边在草丛里找捕兽夹,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哥,你说她手上那个东西好吃吗?
1
黑灯瞎火,我迅速把手上的半根火腿肠塞进嘴里。
见我鼓着腮帮子大嚼特嚼,那个声音变得幽怨起来: 她是没吃过饭吗?
刚到雷公山时,上一任守林员一脸惨白,惊恐地握紧我的手。
小林,我劝你赶紧走这儿不干净
他头发蓬乱,脸上擦破一大块皮,腿上破了十几厘米长的口子,深可见骨,狰狞恐怖。可他顾不上处理伤口,连夜与我交接后连滚带爬跑了。
想活命的话,听哥哥的劝
我猛地转身扬起手电,除了苍黑杂乱的树和反着白光的叶片,啥也没有。
自己吓自己~我吹了个口哨。
忽然,不知从哪个落叶堆里窜出来一只黑色的鸟,直直冲上半空,头顶的树叶被打落几片,恰好掉进我的后脖子里,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。
嘶……
嘻嘻……怕不怕……诡异的声音响起来,像是一只小手,轻轻抓着我的后脖子。
这座山叫雷公山,占地一千五百多亩,解放前归当地的一个财主,如今归雷公镇管辖。
小林,这工作简单又清净,就是离镇上太远,你一个女孩子可能有点不方便。
签聘书的时候,张镇长上下打量我: 要不我们再给你找个同事,平时也好有个照应。
我连忙摆手,逃也似的离开镇办事处。
初夏的夜风刮得铁门撕拉拉地响,那声音跟着我到小木屋后戛然而止。
我拿棍子抵住门,又在门后撒了一把米,将匕首藏在枕下。
风在林子里嘶吼着穿过丛林,仔细听,夹杂着一阵阵若有似无的笑声。
一夜无梦,清晨风声已经停了。我伸了伸懒腰,一打开门,一只死猫恰好扑到我的脸上,毛乎乎、硬邦邦。
我吐出嘴里的几根猫毛,气急败坏地拎着死猫的尾巴将它丢出去:
谁干的?
昨天晚上的声音又冒出来了。
嘻嘻嘻,傻姑娘被只野猫吓尿炕,屁滚尿流喊爹娘
一个,两个,三个……我在心里默默数了数。
这次出现了三个孩子的声音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的门前不停出现死猫、死兔子和死鸟。晾在外面的衣服上被粘满苍耳,水杯里放了蒲公英,热水一倒毛絮满天飞。
雷公山上温差极大,白天天气好的时候,我都会在两棵树间拉根绳子,把被子晒一晒。
可接连几天,我的被子上都有着奇怪的湿印子。有时候画个叉,有时候是个歪歪扭扭的火柴棍小人。
这些我暂且都能接受,最讨厌的是他们往门缝里塞蚯蚓。门打开,软乎乎的蚯蚓掉在头上,激得我一身一身起鸡皮疙瘩。
好在他们从来不动我的食物。我习惯把吃不完的菜用罩子罩上,他们会趁着我睡午觉,叽叽喳喳挤在桌前讨论桌子上的菜。
这装了面的碗咋是臭的?
咱那会儿都不吃馊饭,会得伤寒的
我转身面朝里,捂着嘴在被子里笑得发抖。
看来他们不认识螺蛳粉。
2
一场夏日疾雨,软软的松针下冒出来不少的菌子。还有些倒伏的树干上,一丛丛的鲜木耳也油光水亮。
来雷公山前,陈奶奶给我包了两大块她晒的腊肉。我采了些蕨菜、沙葱,又薅了一大捧的菌子、木耳,准备中午回去弄个腊肉菌子火锅。
雷公山的山腰上有一条三米多宽的溪,从山顶的蜿蜒而下,汇入山下的青山江。我将竹篮子放到溪水边,捧了一捧甘洌的山泉水喝下,清凉甜蜜直沁心脾。
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饼干,撕开包装袋丢进嘴里。
哥,这又是啥?
饼子吧。
啥味儿啊
哥你打我干啥
你能不能忍着一天不馋
我勾了勾嘴角: 呀,这饼干真好吃还是草莓馅儿的呢甜甜的,香香脆脆的
哥,她是不是能听见咱说话?
不可能
我咽下最后一口饼干,又喝了一捧山泉水,满足地把淘洗干净的蔬菜放进竹篮子里往回走。
这个季节山里树木最为茂盛,我猫着腰在密林里穿梭。雷公山虽说是座野山,但其实走得多了就能发现山上有许多土路。听镇里的老乡说,从前山上有个寨子,只不过后来人都死光了,这山才成了野山。
我小心跨过一根横倒在地上的树干,没注意到脚边一根藤蔓动了动,恰好绊住我的脚。下一秒,我失去平衡一下子扑倒在一堆烂树叶子里,浓重的腐臭味包裹着我,我吐出嘴里的枯叶,狼狈极了。
最可气的是,我采了一早上的菌子全被我压烂了,连竹篮都变形了。
过分了啊我拍了拍啊身上的泥。
哈哈哈
一串清亮亮的笑声跑远了: 傻姑娘,脚打滑摔个大马趴,哭着喊爹妈
我没爹妈,也从没哭着找他们过。
我猫着腰蹲在原地,跑远了的声音见我没动又渐渐靠拢,趁他们弯着腰看我的时候,我猛地抬头,甩开满手烂泥。
呸她甩我嘴里了
二狗你瞎说,你都是空气了,她怎么可能甩到你
我拍干净冲锋衣上的泥巴,一瘸一拐地走回小屋。
还好还有大半箱方便面。
我打开灶间的窗户,用燃气灶烧方便面。
加个蛋,加根肠,随着面条倒进搪瓷碗,我听到了窗户外吸口水的声音。
哇这是啥?咋这么香
二狗,你爹以前是卖面条的,你见过这个吗?
我那会儿天天吃
你胡说吹牛我看刚才就你口水最长
我端起碗,坐到屋外的青石板上,把溏心蛋夹成两半,用面条裹着,呼哧呼哧吸溜。
就是这个粉色的,闻着还有肉味儿呢
二狗你吃过肉吗?
咋没吃过
小孩子嬉闹的声音跑远了,周围忽然安静了许多。
但是,我知道还有一个没走。
我打开平板。雷公山信号不好,我下了很多电视剧在里面。
午后的山林里空气温暖起来,我吃完了面,捧着空碗,屏幕里放着大耳朵图图。
我身边坐着的,应该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。
3
午后,张镇长背着竹筐上山了。他一走进屋子就连着夸: 还得是女娃娃,屋子里收拾的就是干净
初夏,天已经有些热了,他身上的衬衫半湿,紧贴着前胸后背,我给他递了一块浸了山泉水的毛巾让他擦汗。
小林啊,你是高材生,你看看这份合同有没有问题。
张镇长递给我一份关于雷公山改造为森林公园的合同,是和当地的城建集团合作,发展乡村旅游。
咱这镇子山好水好,大家伙儿指望能有更高的收入。我去江浙那边考察了,他们那儿乡村旅游开发的可好了,整个镇子的生计好起来,镇上的年轻人也都不用出去打工了。
我点头: 行,这份留在我这儿,我再仔细瞧瞧。
张镇长看我爽快应下,十分高兴: 小林多谢你不过叔得提醒你一句,这野山北面的老寨子你别去了。咱们镇子除了清明、冬至,都不愿意人过去。你不是本地人,如果被上山采菌子的老乡看见你去那里,恐怕要出事。
还有啊,你托我带的纸钱我都带来了,你当个护身符贴贴就行,可不准在这山里点火
我点头应下,张镇长又细心嘱托了许多事,天擦黑才下山。
夜里,我拿了些前几日采来的木耳,做了木须肉。
小木屋里,平板电脑放着《人鬼情未了》,我坐在小凳子上边吃饭边看。
二狗,这女娃是他们的人早知道早晨不帮她了,就该让她吃毒蘑菇吃死
上个守林员就是个坏蛋偷咱雷公山的树往外卖,咱才让他摔几跤。这次这个女娃是要把整个雷公山卖了
哥,这山要是卖了咱可就没家了
别瞎说,她就是个看林子的女娃。
孤魂野鬼,少了香火供奉,脾气也总是阴晴不定。
我很快吃完了一碗饭。起身再想盛一碗的时候,又拿出一个空碗,把米饭装满,添双筷子,摆在我前面。
三妹,我想吃奶奶做的木耳炒鸡蛋了。
我将盘子里的木耳和鸡蛋盖挑出来盖在米饭上,那个叫三妹的声音雀跃。
你看,和咱奶做的差不多呢
陈奶奶手艺很好,孤儿院的饭菜也算是人间美味。她一步一颠地在灶间里忙活,我们这些小孩都爱扒着窗户看她。她的右脚少了半个脚掌,但也不耽误我们溜进去偷吃菜时,追我们跑个二里地。
我闷头扒饭,今天的饭菜有点夹生,硌得我鼻子发酸。
吃完饭,我收拾好碗筷,从角落里拿了个杯子,把香点燃,将刚才那碗木须肉盖饭摆在门口。
纸钱我随便分了七堆,冲着四面方拜拜: 各位,我只是个看林子的临时工,咱们和平相处,钱你们拿着花,不够问我要。祝你们早登极乐。
风从没关紧的窗户里漏进来,卷起其中一堆纸钱,像是无形的力量抓住它抛向空中。其中一张慢悠悠飘到桌上,恰好落在我放零食的小碟子里,里头是一碟子奶糖。
行,下回去镇上,我多带些奶糖回来。
4
第二天,门口清清爽爽,似乎连落叶都被打扫干净了。
我上山巡逻,那个沉默的孩子紧跟在我身边。我静下心感受着他的指引,走了半个多小时,到了一处从来没来过的松林。
密密的松针下全是菌子,一簇一簇的小伞。
我开心地跑进去,采了满满一篮子。若是吃不完我就把它们晒成干,冬天煮汤喝也很鲜美。
采累了,我靠坐在树下休息,那个小孩紧紧靠在我身边。
我掏出手机,小声说: 这个屏幕虽然小一点,但是和平板是一样的,可方便了。
动画片放了一会儿,他轻轻开口:
你们,小时候都看这个吗?
哈我来了劲: 我小时候看的可多了虹猫蓝兔,黑猫警长,海尔兄弟……哪像现在的孩子,两只熊都看了好多年
他发出轻轻的惊呼声,像是赞叹。
你叫什么名字?我柔声问他。
我叫春生。
万物复苏,万灵生长。
真是好名字,你爸爸妈妈肯定很爱你。
嗯……不过我很小的时候,他们就没了。
怎么和我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?
没事儿我和你差不多,不过我一出生我爸妈就不要我了,现在不也好好的吗
我还想拉着他说话,林子里传来几声哨声,这是张镇长和我约定的在林子里交流的方式。三声急促的短哨,我得快点回去了。
小林。他这次来的时候,身边多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: 这是上面指派来帮助我们建设旅游区的专家宋岩。
宋岩伸出手和我握了握,算是打了招呼,他的手干燥又温暖。
我扬了扬整整一篮子的菌子: 要不中午一起吃点吧?
张镇长还是比较谨慎的,主动担起洗菌子的责任。在他的挑挑拣拣下,煮好的腊肉菌子汤显得安全无比。
送他们走时已经入夜,我草草洗漱,躺到床上。
可没一会儿身体就有了异样的感觉。我呼吸灼热,整个胃翻江倒海,人都没来得及坐直,已经趴在床沿吐了一地。
春生,今天不是你陪她去采的菌子吗?怎么吃坏了?
春生的声音发颤: 我是一朵朵看着她摘的,不可能吃坏啊
我的身体滚烫,高热汹涌袭来。
我知道,我生病并不是因为这碗汤。
5
迷糊间,我听到了好些人挤在我的硬板床边上。春生着急的哭了,那个叫二狗的孩子一直让他哥去山下找人。
咋找?这么多年就她一个能听到我们说话。
可如果真的是毒菌子,她就要没命了三妹,你爹以前是赤脚医生,这咋治啊
我爹没教我就走了。咱别围得这么紧,得让空气进来。
他们似乎觉得自己透明的身体能够阻碍空气。
听到三妹的话,一群小鬼头立刻散开。恰好一阵凉风拂过我的脸,我感觉舒服多了。
三岁之前我跟着奶奶,奶奶死后,我就被当地的妇联送到了福利院。
陈奶奶收我的时候仔仔细细看了三遍,愤愤不平: 咋?因为是女娃,就不要了?
嗐,不是送我来的婶子压低了声音: 这孩子有高人算了,有天眼,会给家里人带来灾祸,他爸妈就不要她了。
封建迷信一个小娃娃能带来什么灾祸?
陈奶奶失算了,我确实不是个正常孩子,我生来就能和那个世界的人说话。
在一个清晨,她推门进来给不想吃早饭的我送蒸鸡蛋,见到我坐在地上嘀嘀咕咕,话语间我的对面是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。
陈奶奶听着听着眼眶红了: 小燕现在好吗?她是个乖孩子,我很想她。
她跛着脚去取来一个香包,向前递出去: 奶奶今年端午买了香包,小燕喜不喜欢?
这个叫小燕的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,被丢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只有三天大。陈奶奶一口羊奶一口粥拉扯她长到五岁,还是没留住。
小燕说,谢谢陈奶奶,很喜欢。
淡淡的艾草香里,这成了我和陈奶奶之间的秘密。
我浑身酸痛,只要和那个世界发生频繁联系,我的身体就会有这样的反应。
小家伙们挤在我周围一个晚上都没走,我出了一身汗,天一亮,退烧了。
我挣扎着起来,隐隐之间,我似乎可以看见他们迷糊的轮廓。打着补丁的旧衫子,乱糟糟的头发,在屋里子躺得横七竖的。一见到我动了,连忙爬起来,眼睛里全是真切的关心。
醒了醒了二狗欢呼。
谢谢你们。我嗓音有些沙哑,但是人精神好了不少。
你真能听到我们说话春生和我们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
太好了
我刚想扯起温和的笑,下一秒那个叫二狗的裂开大白牙:
妹子,你能再买点糖回来吗?
哎呦他被敲了一下脑袋: 你先把字认全了,妹子才会给咱带糖吃呢
我笑了,找了张纸,在上面写了四个字瓜、大、果、多。
第二个我认识是大小的大,加个点就是狗
是犬二狗哥,你咋念白字呢?
犬就是狗的意思嘛我名字就是二狗我能不知道?
看动画片的时候,我发现春生根本看不懂字幕,问了才知道,他们没上过学,不认识汉字。
于是,我找了一个小黑板,每天念一首诗,写四个字。
今天的诗有点悲壮,是于谦的《石灰吟》。孩子们念着念着,小胸膛鼓鼓的,气呼呼地站起来: 妹子,你别小看我们,我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
我笑着给他们鼓掌,把小红花贴在每个孩子名字后面。
6
他们不再捉弄我。
我找了一大块白色的帆布,将买来的水果糖一粒一粒用针线缝在布上,挂在小屋的窗户外。阳光下,五彩缤纷的糖纸倒映出彩色的碎光,好看极了。
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能尝到这甜甜的味道,但是他们似乎很喜欢这个小小的装饰品。
小家伙里的两个女孩,分别叫三妹、四妹,她们站在白色帆布前小声赞叹: 这糖可真好看,像是宝石一样。
我想起来,小时候在孤儿院里用彩色的石头玩过家家,于是又买了些彩色的碗筷和杯子,放在墙边上。
三妹、四妹又是小声惊呼。她们不和那些男孩子一样叫我大妹子,她们叫我姐姐。
这是爹娘的碗筷,这是我的,这是四妹的。三妹认真摆好。
四妹天真地问她: 姐,咱这样爹娘是不是真的能回来吃饭?
瞎说啥?他们早就去过好日子了
姐,我有点想他们了……
三妹稍稍安慰了几句,转过头问我。
楠楠姐,你吃过红泡泡吗?后山那里可能还有呢我们带你去
在她们的带领下,我们走了一条十分干净的老路。猫着腰拐过长长的一条铺满藤蔓的长廊后,我起身,眼前视野骤然开阔。
哪怕是过了几十年,依旧能分辨出大火留下的痕迹。焦黑的土地已经遍布新芽,树木高耸,但是破败的寨子死气沉沉,连吹来的山风都比别的地方寒凉许多。